第二十八章
我们在马斯顿安顿下来之后不久,卡洛勋爵来这里参加夜间飞行训练。不知为何,虽然他皮肤比较黑,却令我想起泰斯的性情。他也个头矮小,男孩子气,看上去显得年轻,还有他作为飞行员对自己飞机的娴熟驾驭,以及由冷静头脑与良好判断组成的无所畏惧的精神。他也爱书籍和精美的印刷,还开办了一家私人出版社——科菲努斯出版社——这是泰斯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喜爱宁静、诗歌与音乐。他们的趣味如此相似,我想他们一定能成为朋友。
我是对的。他们一见如故,建立起深厚的友谊,直到泰斯去世。在那个悲剧的日子卡洛勋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他骑行到云山,正赶上目睹泰斯昏迷不醒,被送往军营医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临近普利茅斯的索尔科姆,克莱门汀•韦林夫人邀请西德尼、卡洛勋爵和我去度周末。她也邀请了泰斯第二天到艾奇库姆山去吃午餐。就是在这里两个男人相识,立刻成了朋友。
在索尔科姆时,泰斯带我乘饼干出游了两次。我们重访了所有,或者说是尽可能多的故地。我贪心不足,只要能安排得进,有多少地方都想看遍。当我们沿莱内河溯流而上时,我试着想象金色治世仍然存续,一无改变。但我知道它是结束了,而且一去不回。采石场披染上了秋色,一如往昔模样,就连羊群也仍散落在对岸,仿佛自我们上次离开后不曾移动分毫。被环境剧烈改变了的是我们人类自身,酿成无尽的遗憾。
这次出行之后,泰斯只再开过饼干一次,而且是为了测试。他对她的热情似乎消退了。我想,他觉得那只会令他忆起我们昔日的快乐旅程。后来他自海斯写信来:“作为三人中唯一留下的人,身在普利茅斯令人伤感。我很高兴能离开。”他不再忙于饼干,而是正在研究一种新型摩托艇,海军部对其深感兴趣。
几年前,卡洛勋爵为了纪念泰斯,私人出版了两本精美的书籍。丛书《阿拉伯的劳伦斯》包含了利德尔•哈特所著的《劳伦斯:战争与书信的艺术家》和罗纳德•斯托尔斯爵士所著的《劳伦斯:他自己》。第二年,他又出版了泰斯的叙利亚日记,那是泰斯在叙利亚徒步旅行时记下的。
我期盼着泰斯应承过的来访。虽然困难重重,他还是来了。我们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探访肯特郡普西斯农庄附近肯特白垩崖中的隧道和掩体。在1914—18年战争期间,马斯顿位于伦敦的直通连络线上,被德军轰炸机轰炸过一次。粗糙挖就的水泥台阶引我们自我们房子的前门直通地下掩体。它的结构实在非常简陋,只是段地下二十英尺处的隧道,通出到一座前身是小农场的网球场。
这段隧道掩体成了我们向客人展示的地方。我带他们下来看战时据守的遗物——破碎的盘子和白垩岩壁上劈削而出的座位,显然人们带着食物下到这里来,在安全却毫无舒适可言的地方吃着他们的餐饭,直到外面响起“警报解除”的信号。如今这里是兔子的巢穴,也许还有老鼠,虽然我一只也没见过。泰斯带利奥下来狩猎。有一天我与他们同来时,闻到一股恶臭。我们举灯往深处查看。泰斯发现一只死猫。可怜的造物,追在它的同类后面,被困在黑暗和孤独中直到死去。他拎着它的尾巴把它拿了出来。我们在花园为它举行了一个庄重的葬礼。
这次来访之后,过了三周我才又收到他的信。但我估计他可能是去海斯了,在那儿被摩托艇的设计和测试工作缠得无暇他顾。事实正是如此。而且他又回到了斯科特•佩因的船场工作,住在彼得尔库姆夫人的默特尔农舍。
海斯
31年12月7日
但愿你猜到我来了这儿,满眼满耳全是工作。
从你那儿到普利茅斯是周二。周三中午动身来海斯,这儿叫我们(布拉德伯里中士和我)叫了三个星期了。我想我们正在测试的引擎是个真家伙。它已经毫无瑕疵地运转了七十个小时,稳得像只钟。最高时速达到22英里,救生筏!我们装了一吨铁块压在上面,把它开到南安普顿再开回来,诸如此类。
再一周或不到我们应该能回普利茅斯。我骑布拉夫回去,希望能回我的小屋看看(仍然被人盘踞着,啊 ),如果有时间的话。这些测试总是这么匆忙,真可惜。
听到你和他和它(向呱呱组合道歉)都好些了,我很高兴。我想,我既防水又耐折腾。至少我曾淋了两个礼拜的雨还活蹦乱跳。
关于你离家出走的地毯。我在巴滕山的那一晚没把它弄清楚。不过我交代给阿克兰和韦恩了。他们记得它在仓库里,盖着个地址戳(不是马斯顿的),然后被送回家里来了。你走后它还在,但现在不见了。我请他们问问普莱斯是不是他把它用火车发走了。
写错你地址(S.写成T. T.)的是榆木脑袋的邮递员。
关于另一项调动,我无能为力。我从未要求改变,除非是出于不得已的缘由,也不能开口求这个情,那与我的原则相违背。你要明白我必得如此。如果我在那种情况下调到马斯顿,感觉不会好受。军旅生涯就是与朋友相识再分别,漂泊无定。直到1935年以前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不会安顿下来。现在才1932。快了。它变得近得可怕。
请代我向S.和s.致意。给可怜的利奥两快口粮方糖,告诉它明年我会去见它——不太远了。
T. E. S.
从那时——1931年11月起直到1932年复活节后,泰斯在海斯像个苦役一样卖命工作,我们之间的友谊全靠书信维系——我写得多,他写得少。虽然我一直叫他来马斯顿度周末,但他只来了一两次,其他时候因为工作和其他事务,总是脱不开身。我坐立难安,而且非常想念他的陪伴,还有我们的音乐和野餐。他如此忙碌又惜字如金,令我觉得自己如今也得找点事情做,某种工作或娱乐,来填补空白。
如果西德尼调去巴士拉,留我一人,我要不要试试电影工作?我一直好奇影棚里是什么模样,空白胶片是通过何种神奇的过程转化为有声有色的影片。也许萧伯纳或诺埃尔能帮我的忙?泰斯和他们两人都很熟。
他的回覆带着戒备,语气全无鼓励之意。后来说起此事,他强烈建议我放弃这念头。“影棚里的人都太造作。而且很难红,除非你特别年轻。”事实上,我知道他极力反对,所以我接受了他的意见,以击剑取而代之。我喜爱这项运动,它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吱吱去了一所日托学校。我们的生活宁静而波澜不惊地流逝。那段时间,泰斯的信其意不言自明:
默特尔农舍
约翰街
海斯
南安普顿
1932年1月27日
真是不像话。我才意识到我上次写信给谁是几周前的事了。等着回的信已经满坑满谷。
我想你的头一封信对我来说有些难以作答。诺埃尔•科沃德在南美。萧伯纳在南非。所以时间上来不及。也许我们可以等到下次见面再谈。
我已经在海斯扎根了。空军部想要采用一种齿轮的液压汽油马达,用在200级上面。我们几周来一直在对提供给我们的系统做重设和调整。我希望它将近尾声。太艰难了。
我还收到命令,要写一本关于200级快艇的手册。这令我意识到我知道的是如此之少。这些工作占据了我所有的白天和黑夜,因此我把别的事情都忽略了。没有音乐,没有书,全是工作,他们说这太枯燥了,但至少它令我意识不到时间和邻居的存在。
我希望马斯顿在这些冬日里不会太难过。要是能分我一半的工作给你就好了!
上周六我送富雷尔中士少校乘运兵船去往巴士拉。他欢快地盼着上校今年也到那里去。你有什么消息吗?
洛伊德少校的胖兄弟正在卡尔绍特试飞一架新沙漏。
等我的艰辛劳作告一段落——或者我把它们了结之后,我会再努力去找你们。我想虎蛾应该能在汉布尔降落?
T. E. S.
默特尔农舍
约翰街
海斯
南安普顿
2月5日(?) 星期日
贝福特-格林伍德上尉和团队一整天都在这儿。我们仍然在没完没了地跑来跑去。他们在的时候事情特别多。他们不在的时候也一样。
我迫在眉睫的任务是在周日夜里之前编纂完一本3712 英尺皇家空军巡逻艇的手册。这是一个月的工作量,因此我亟需你为我祈祷!我得又一次说:这周没戏了。
周一我要去普利茅斯,待两到三天,然后去伦敦两到三天,这样就到周末了。如果我能去得了伦敦,那就万事大吉。我去马斯顿很容易:只待周六一天,过夜,我想。又或者得回这儿来。取决于船场最后任务的进度。
十一月很长,从现在到那时之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真希望海斯的日子能轻松些。我整天在船场的船上忙活,晚上还要写报告或日志或手册。没有音乐,没有书,没有骑行。全是摩托艇!
关于将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只要我自己能知道。现在我只看得到我要辛苦劳作到周日深夜。得加班加点赶工才行。
你的
T. E. S.
默特尔农舍
约翰街
海斯
南安普顿
1932年2月15日
班这周末也去。我继续走公路到红山,带上我皇家空军200级水上飞机标书的全本草稿……下周一再为同一件事跑到伦敦。就是这样!
我完成了新救生艇的测试:海兰控制测试,以及(几乎)全部的手册。剩下17艘新200级的交付(两周的苦工)和一种实验船的测试(又两周……)
所有人都坚守岗位时谈不上周末。只有所有人都休周末的时候,周末才存在,像在军营里那样。在海斯这地方,周末似乎是“不予承认”的。
无论如何,我会持续报告寥寥无几的进展,直到自由周六黎明,然后飞往汉布尔(又或许会下雨?)!
T. E. S.
32年3月2日
一周拖过一周。我以为到11月底了。
我的《200级备忘录》完成了。我估计是一本大约40页的小册子,作为空军部的出版物发行。如果真是这样,我要笑坏了。我现在正在修订它,好提交给出版部门审阅,还在准备目录。这本备忘录从头到尾都很枯燥,全无个人风格,没人猜得出它是谁写的。它看起来像是自行排列成文的。
现在我们在调试这十六艘船,希望到复活节之前能把它们全交付掉。最早有可能完成的时间是复活节。这意味着每天一艘,有些天两艘,我想,但不能太指望能应付得了那么多。
复活节后有九艘小艇要调试,其中一艘是加油船。要在各种天气条件下进行测试。我预见到自己又一次变成落汤鸡的模样了。
在那之后,四月里,有两艘定位船要调试。是新型号,应该很有趣,也许令人兴奋。
在那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希望能回普利茅斯。千万不要饼干。我已经被摩托艇折磨得半死了。只想要我的书,扶手椅和炖肉锅。
我的生活真是糅杂得奇怪。
你会明白要我现在就马斯顿做任何明确的计划有多难。复活节后,对,我想是复活节后,我至少能休一个周末。但在十六艘船调试完成前,一天、哪怕一小时也没有。
讽刺的是我上次在伦敦待了五天,什么也没干——谁也没见。我一直在E. 6敲这份备忘录,回答关于它和其他舰船的问题。
我变得对船了如指掌。与此同时,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安逸。但乔治•布拉夫把我的摩托车拿走,换了台新的给我。一个尤物。要是我有时间骑它就好了。
最近我差点给你寄两张土耳其地毯,但手下留情了。它们太脏了,磨得太旧了,就算利奥也会嫌有点扎脚。明天晚上请给他们双份的口粮方糖。他们等不到我去就要把我忘了。
代我向呱呱问好。我希望马斯顿对它的士兵们来说变得更像个家了。顺便,你们和可怜的皮特中士相处得怎么样?
你的
T. E.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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