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碧羽 于 2013-5-15 09:39 编辑
肆·不欢而散
袭缨的肺病愈发严重,几乎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琢雍与碧羽一人半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已经四天,也已是精疲力竭。 码头的生意自然是暂时停滞,琢雍只留了一位经理在码头看管。然而运输不比其他行业,早先定下已经出发的船,却是断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因此虽说是暂停,但时不时仍有到港船只需要琢雍亲自料理。每每遇到类似情况,碧羽便承担起更多的医院时间,代替父亲陪伴在母亲身边。例如今日,到了这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他已是几乎连续二十小时不眠不休了。 然而袭缨此时却是难得的病情平稳,已经睡了。 碧羽见状起身,轻轻走出了病房,想要稍微活动一下筋骨,却一出门便碰上了远清。远清是负责袭缨的医生,也是碧羽家的老友了,然而此时两人见面,皆是面色凝重。 “正好你出来,这个拿好。”还是远清先打破了沉默,递给了碧羽一包西药,“回家后你们都吃些,预防一下也好。” 碧羽点点头,感谢地笑了笑,只是连自己都觉出了僵硬来。 “唉,与你我就不说什么诳语了。肺痨这病你也是知道的,横竖就是一个缓解。”远清也是忧伤地摇了摇头,伸手搭上了碧羽的肩膀,“你母亲是位要强的,你这样整天拉着脸对她,她未必会舒心。” 碧羽又何尝不懂?袭缨待人虽然温和,样子也是平平淡淡的纤细模样,心底却是铁板一块,即使勉强自己也不愿露出一丝疲态。也就是这样的妻子,才能帮着性情多少有些慵懒的琢雍稳固码头生意,也正是这样的母亲,才让碧羽也练就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心口不一”的品性。然而这些天,他已是尽可能避免了许多唉声叹气,却总不至于让自己欢欣雀跃地面对一个时常咳得喘息都困难的袭缨。每每想到四年前,她还是一位倔强地坚持着要自己留洋深造的母亲,而今日却已是躺在病榻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讲出的病人,碧羽心里就生出一股无处安放的自责来。 “你太累了,去休息一下罢,正巧今日有间空病房。”远清见碧羽一言不发只是看地,心下也是有些不忍。碧羽小他几岁,从小也没经历过太大的风浪,虽然看着好像成熟,但他心理承受能力究竟如何,远清也是毫无把握,此番母亲病重,又是几乎没有痊愈的希望,碧羽虽然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怕终究还是难以承受。远清生怕他也体力不支倒了去,连忙劝他去小睡一会,“这病易传染,太过劳累的话,抵抗力是跟不上的。” 碧羽此时脑中已是近乎木然,听了医生的话后回头望了望熟睡的袭缨,却是顺从地关上了房门,昏昏沉沉地跟着远清走到了隔壁的病房。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叮嘱远清若是袭缨醒来或者琢雍回来,一定要叫醒他,之后便坠入了甜美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商辰正在家中执行纳兰布置的任务:打听韦森特·爱默生其人。 他对面坐着一位模样甚是可爱的少女,正是他年轻的未婚妻缇娅。不似韦森特这位空降的洋人,缇娅从小在香港长大,因此虽然血统与国籍上仍是外国人,但语言与习俗已经算是七八分的入乡随俗,只是仍保留着天主教的信仰。她与商辰结识两年多,今年已是预备订婚了,她年纪虽小,此时却已是着手扮演起了年轻妻子的角色——商辰回到家中,等待他的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韦森特·爱默生?”缇娅听到这名字却是怔了一下,随即认真地回忆了起来,“是不是住在小白楼的那个?” 商辰恍惚中觉得碧羽似是提过这小白楼,虽是不能确定,却还是对缇娅点了点头:“应该是,是位做机械的先生。” “那就是了。”缇娅笑了,显然对这位爱默生先生印象不错,“很温和的一个人,话虽然不多,相处起来却很愉快。” “你们很熟?”这描述怎么听怎么有些太过褒义了,商辰忍不住撇了撇嘴。 “那倒没有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教会见过他而已。”缇娅忙说,“和他熟的人好像不多,我看他对谁都是那副微微笑的样子,倒没见和谁像是很有深交。” 有深交的那位你在教会是见不到了!商辰默默地想起了钧墨那张怎么看都不适合进入教堂的脸,心下不免一阵暗自好笑。 “这样神秘?”心中虽然暗笑,商辰脸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继续打听道。 “神秘么也谈不上,只是他本身不太健谈,教会又不是个多么适合聊天的地方……总之就是个冷冷清清的人。”缇娅嘟嘟嘴,解释道。 他不健谈,但走了大运,碰到了个健谈的人呐……商辰又是默默地想起了钧墨。 “你有没有听说他最近要回欧洲的事?” “嗯?”缇娅闻言皱了皱眉,却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睁大了圆圆的双眼,“不应该呀?教会有位白俄姐姐倒是提起过,爱默生先生好像在同军部谈生意呢。” 商辰这下是大为骇然了:“军部?谈生意?” 缇娅却是不太懂其中的细节,只是将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那位姐姐说前一阵偶然在翠秋楼撞见过他与马司令,事后问起,只说是在谈生意……其他的却也不清楚了。” 商辰听后却是皱起了眉。能真的向缇娅打听到这么一件事,可说是无巧不成书了,然而眼下确实打听到了,却让商辰也举棋不定了起来。韦森特近期要回欧洲常住,这事从钧墨那里传出来,大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与军部谈“生意”,而且直接同司令这一级别谈,这可不是什么普通外国机械师能做的买卖。这马司令不是什么干净人,这但凡与军部有些交情的人都是清楚的,能与他做的生意,怕也不能是什么正经营生,而由此再联系到机械与手艺……商辰一翻推测,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
这厢商辰与缇娅一顿晚餐过去,医院里的碧羽也是醒转来了。 他这一觉睡得太沉,梦都没做一个,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碧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让自己清醒了片刻,然后才翻身下床,稍微漱口洗脸,向走廊走去。 又是一开门就撞上了远清,对方正是抬起手要敲门的动作,见了碧羽便放下了手。碧羽却是被他这敲门的动静吓得不轻,还以为是袭缨出了什么事,一时间脑子里都“嗡”了一下,然而见到远清面色如常,却也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他这一紧一松的丰富面部表情可是没能逃过远清的双眼,但心下明白他是担心,远清也就忍住了没有加以嘲笑,何况他本就是要来叫醒碧羽的:“钧墨来了,正在隔壁。” 钧墨! 碧羽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这些天他有意无意地,已是将钧墨一事放诸脑后,决意专注于袭缨的病情,暂时不再提起。然而此时,那不懂得善解人意的邻家小鬼却是自己找上门来了!其实钧墨对于碧羽的父母是充满了感情与感激,由于这建立在多年的蹭饭经验基础之上的感情,此时钧墨来看望病重的袭缨本是无可厚非,但碧羽这几日唯恐避之不及,一门心思地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却是对钧墨的到访始料未及,此时其人其事忽然被放到眼前,他竟然是有些恼羞成怒了。 但人都来了,也没有回过头去继续装睡的道理,面前的远清并不清楚碧羽心中惊涛骇浪,见他面无表情还当是没有睡醒,索性拽了碧羽就往旁边病房走去。碧羽想来想去也找不出不去的理由,只得由着远清将他拉到了病房前。 那房间里却是站着钧墨与韦森特两个人,一个倒水、一个端杯,正是一副赏心悦目的默契画面。 一眼看到二人的碧羽一瞬间只觉得全身乏力,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的体力与精力刹那间便再次流失了,他心中紧绷了许多天的弦终是在这一刻彻底的土崩瓦解了,只余下一片废墟瓦砾——此时此刻,说他是完全的灰了心也不为过。远清只觉得身边的碧羽身子一僵,下意识地觉得不妙,正想将他拽回两步,屋内的钧墨却已经先一步地发现了门外的两人。 “小碧!你这人,叫客人忙着,自己去睡觉,害不害臊?”开口竟是这样一句玩笑,连远清听着都有些刺耳了。 韦森特却抢先开了口:“碧羽先生这几日一定是累坏了,你不要这样口无遮拦。” 钧墨也是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先将水递给了病床上的袭缨。袭缨接过水来,只是笑笑,也没有说什么。 “伯母,水太热的话,我再去接些凉的。”韦森特温和地对袭缨问道。 “合适。”袭缨答话之间,却是抬眼看了看碧羽。 碧羽此刻是真的头昏目眩了。钧墨带着朋友来看望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邻家阿姨——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放到碧羽身上,那真是令他难堪到了极点。一时间,他对钧墨只剩下了强烈的愤怒和责怪,并且毫不掩饰地将其表露在了面目上——这在碧羽这里并不多见,他可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专家,只是此刻他本就心力交瘁,又恰好撞上这样一个场面,这时候再让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也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于是碧羽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拉起钧墨就往外冲——再怎么不理智,也不好在医院里就大吵大闹,何况还是当着自己母亲的面。 这二人就这么飞快地出了病房,韦森特也是一怔,拔脚就要往外追,却被门口的远清笑眯眯地拦下了:“这位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现在要去巡房了……病人不能没人留守,能不能麻烦您在这里等一会?” 医生这样说了,韦森特也是毫无办法,只好礼貌地笑笑,又坐了回去。 远清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了,顺手还关上了病房的门。这一出好戏他算是看明白了七八分,这时候要是再放这位外国先生出去,怕是碧羽就要放火烧了他这医院了。 而此时医院外的场面,也确如远清所猜测的那样,火药味十足。 钧墨被拽了个莫名其妙,一路奔出楼来,手都被拉得生疼:“你干什么?”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碧羽也是爆发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声冷笑,“竟是带着你那洋人朋友到这里来让我现眼了?” 钧墨一听这话,火气立刻就涌了上来,他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自然是委屈得不得了:“我来看望缨姨,韦森特也是好心,说要来一并照顾,怎么就现你的眼了?!” “你……!”论吵架,碧羽从小就不是钧墨的对手,他嘴笨,哪里敌得过钧墨的伶牙俐齿,此时也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难道直接说你们二人在这里恩恩爱爱的,实在碍了我的眼? 钧墨却是不依不饶:“你这人真是难伺候!不来找你吧,你发动一群人来游说我,来找你,你又说我现眼!你到底想怎么样?” 碧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大约是商柳或纳兰将自己去成衣店的事多多少少告诉钧墨了。那么,他在意韦森特一事,钧墨也是知道了? “我可从未发动谁游说你,何况你醉心于你那欧洲机械中,游说得动吗?”明白是明白了,反击却也不可少。 这下轮到钧墨干生气了:“你!韦森特与你见面不过两次,你这处处与人作对,究竟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这话碧羽却实在说不出口,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口是心非:“与人作对的是你吧?你既是忙于经营你那好友谊,还要去欧洲,还是专心的去吧!我这边不劳您挂心了!” “哈?”钧墨气得已经是昏头转向,碧羽最后这一刺激,他也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犹豫,“那好!正好韦森特今日还问了我,我这就回去收拾了!五天后就走!” 他说完气势汹汹地回头就走,走了几步却是停下了,回过头来,定定地看住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碧羽:“这四年我怎么过的,让你也尝一尝。” 说罢便是重新走进了医院。 被留在门口的碧羽就这样愣在原地久久不能恢复神智,脑中一片空白,却是一时什么反应也没能做出来。他难得与人动气,这回却是真真的自伤三分了。钧墨狠话出口,碧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全然是亲手将他送了出去——这位与自己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的人,终究是要彻底地离去了。 末了还甩下一句:让你也尝一尝。 碧羽于是异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当真是同当时的钧墨感同身受了,他就这样空落落地站在那里,直望着钧墨的身影消失在医院门内,不一会又与韦森特一同下得楼来,之后像是没看到他一样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碧羽如梦初醒似的扭过头去,只见得一双毫无留恋的背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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