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乌秋 于 2014-1-17 20:35 编辑
叁 只要比它们还镇定,才不会暴露我的身份,置身其中,或许可保性命? 面前那扇门终于被打开,我一下子感到一阵傻里傻气恐惧,怕有一支手会突然从黑暗室内伸出来抓住我,将我拖进那个黑洞洞的房间,再无光亮,万劫不复。我全身戒备,做好随时迎击和抗拒的准备,可等了好一会什么也没有伸出来。什么都没有,连前来应门的人都看不见,那扇门竟是凭空自己敞开,像预知像有思维的生命,诚恳而热切地邀请我进入。 我一步跨进大门,顿时从清亮的月光下走进了幽黯的世界中,开玩笑的讲,很有一种阴阳两隔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不出我所料,客人们早已围坐一团开始今晚的守夜,我的出现不巧打断了他们的进程,此刻他们正不约而同向我射来充满好奇的第一道目光。 借此机会我迅速打量了一遍他们每一位的……面孔。莫名其妙的恐惧向我袭来,昏暗无光的房间开始扭曲,像一个黑色的陀螺在我眼前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的双膝一阵发冷,完全僵住。它们——如果听过我的描述人一定能明白我此时内心的震惊——它们,这一屋子在座的众位,竟然没有一个和我是同类。我慌张抓住腋下的油纸伞,它还在,它是我唯以依赖的武器,于是更紧抓不放。也许我的反应看起来太过紧张——这有违我的初衷,席间发出不少鬼鬼祟祟地笑声。 一只大模大样坐在软垫上的猫甩了甩它的一堆尾巴,首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继续紧紧盯住对面一具衣衫褴褛骸骨,骸骨同样也盘坐的软垫上,似乎并没有发现到猫的凝视,只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形如枯槁的手骨捏起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杯,慢条斯理往空洞的下颚上灌了一小口,我清楚的看到它的下颌骨顿时一片湿润,过量的茶水正从它镂空的颚骨下倾入它的怀中。 一瞬间我仿佛被那团水滴裹住的小虫,一阵痉挛,难以呼吸,全身发木,一动不动,直到有一双手,暖融融的拉住我的手掌,我呆呆地望过去,一位温柔婉约相貌出众的女子正笑盈盈牵引着我前来入席,我只看了她一眼,便丢了魂一样跟着走去。就在这时我那清明的左眼再次帮了我,我发现那双拉住我的手竟是一对毛茸茸野兽的爪子,而女人身后随着衣裙曼妙摇摆的也并不是什么裙带,而是三条狐狸丰满赤红的长尾。 狐女很快放开我的手,回归自己的座位。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手,僵硬冰凉,像死了的东西挂在躯体上。 它们把我让到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正合我意,这样万一出现不测我还有机会全身而退。随后我学大多数人一样,席地而坐,之所以选择这个房间,我现在算明白了,这间宽敞的屋子不尚装饰,屋院通透,地板更是由灯心草和咸水草编织的厚板拼接而成,踩上去平而不滑,洁净舒适,是极为适合挑灯夜谈的场所。在我正前方,面对的是两扇如同墙壁一样宽阔的拉门,此刻拉门大敞,几阶青石板下,庭院尽头平静漆黑的水面上反射着粼粼波光在众人面前缓缓流淌,其上便是我进门之前看到的雨后独有的月朗星稀、清澈无邪的天际。 由于月光正盛,屋内早将烛火吹熄,它们都说这样气氛更好,能将河灯看得更清…… 我还未坐稳,后院中晃晃多出了一条白影,白的发白的肩裹着一件白里透青的裙袍袅袅靠近,我唯独看不见她的眼珠,想到大约只有那里是黑的,和她周围的影子一样,黑得死气沉沉。女人登上石阶,带着一身凉丝丝的气款款落座,她早看到我,却又不盯着我看,离我远远的坐着,可那黑黑的眼眶中又总有我的身影。我不觉后背都凉了起来,使劲向后缩缩脖子。 这时一个柔软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起话:“你来的迟了,好几个故事都讲完没听上,刚刚是雪女去放灯,下一个轮到鬼新娘了。”声音咯咯一笑,退了下去。 说话的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近在咫尺的笑声还未散尽,我寻声望去却空无一物。相隔不远只有一只穿着朝灵武将战袍的鸟,不敢说它是人,因为它仅有一副成年男子健壮的身躯,却在脖领之上生出一颗和人头一样大小的鹰的头。鸟喙紧阖,神情严峻,不怒自威。我隔着空气望到它脸上,怎么想也不能认同这样一只面相威严的鸟怪会发出如此少女般轻盈绵软的声音。 大概是我盯得太过专注,鸟怪终于有所察觉,眼角微沉向我扫来,我慌忙把目光摆正,这时候那阵那阵悦耳的少女声音又在耳畔咯咯笑起:“怎么,你着急听鹫卿的故事吗?那可要等我讲完才行~” 我抓住机会壮起胆子问道:“姑娘是哪位,怎么从来没见过?”话里用了双关语,我想试探是不是除了我,他们都能看见她? 少女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如果此时她正在我面前,我猜她一定含羞带怯地抿着小嘴笑盈盈打量我。另一端,鬼新娘已经开始娓娓讲述她的故事,为了不打扰它们,我们进一步压低声音交谈——她刚才已经小声告诉我:我就在你身边呀~ 我瞪大双睛直盯着面前的空气,可无论如何努力,那里依旧空无一物。 “真的,就在这儿了,你仔细看看?” 迟疑间我猛然想起了女神的恩赐,我是拥有神之眼的人,面对这些异类怎能还用这双愚钝的肉眼识别?我果断阖上眼,回忆着眼底的那股湿润清凉,再睁开时,左眼所视之处,果然有一团不可名状的物质正在汇集,如烟似雾,转瞬间已化成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女清清透透呈现在面前。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向后缩去,烟雾状少女仿佛早有预见,咯咯一笑,缓缓退到一旁。我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坐好,不能叫它们发现我的慌乱,不能怕,不能紧张,我告诫自己,现在我要让它们确信我与它们一般无二。 故事讲到了高潮,鬼新娘如泣如诉,突然,那哀恸之音戈然而止,原来是有人递去了火石,鬼新娘一声不吭地开始专著点起白蜡。 我趁这个机会连忙扭头去问烟雾少女:“后来呢?” 少女一脸莫名回望我:“什么后来?” “故事不是正讲到高潮,新婚之夜新郎被人误灌了毒药毒杀,新娘后来呢?” 少女像看傻瓜一样怜悯地看着我,半晌才转了转下巴指向已经点起冥灯的鬼新娘:“后来,她不就在这里点灯了?”我似懂非懂木然点点头。 讲述已毕,鬼新娘含羞带笑起身向众人示意,昏暗的室内中只有半空中一盏孤灯发出唯一萤弱混黄的光晕,像个无助茫然的灵魂,映上那张哀哀凄苦的脸庞,鬼气重重,鬼妇缓缓转身拖着裙摆走下石阶,走向河岸放灯去了。 屋内顿时响起细微的交谈声,众怪纷纷开始回味故事中的精彩。少女和她身边的鸟怪看起来详谈甚欢,我插不上话,因为我根本没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或是谁讲述了什么,我关心的故事只有一个,它始终在我的头脑里,不,是在心里,深埋心底,终生不忘。 二年后,我住进了马棚,那时候我已经比一头小马还要高出许多了。大概因为聪明好学,脾气又温吞——主人家里的下人们都这样形容我,我似乎倍受主人欣赏,听说大管家已经发话,过不了多久准备安排我进大房子里工作。大房子,是我们对主人诺德子爵府邸的称呼,听说那里又干净又暖和,充满了香味,楼上的地板都是软的,踩上去像踩在草地上,或像踩在云彩上,谁知道,也许是房子里的仆人信口开河,他们总爱欺负我们这些院子里的“下等货”,我们早已习惯。 比我大一岁的焄,身体强健跟人学了几手格斗功夫,被安排去做了护院,为此他好像特别自豪;而小我一岁的萤,相较之下身体比较羸弱,却天色一副出众的相貌,几个月前分去给花匠做下手,负责照顾花园里的花草,不过听说后来被木桩砸到了腿,不知伤势如何。 我始终如一坚持着我的勤快,和众多朝灵奴隶一样努力讨主人欢心,我必须让他们接受我,我以为这样才能永久留下,不再被送回到那个魔窟之中。 再次见到他们时,我已经在大房子里效力了数年,主人一家对我格外满意,人生中的一切被我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甚至敢断言,如果再大几岁,等到了有资历的年龄,说不定主人或者新主人会任命我成为子爵府有史以来职务最高的朝灵奴隶。我如此殷勤地等待着……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他们,对,还有他们,与我同来的两名兄弟,他们的经历远没我这般一份风顺,借用老管家的话来形容,生命是一道艰难的峡谷,只有勇敢的人才能通过,而他们正是勇敢者中的一员。 焄的运气不错,因为身体强健性格又爽快很容易受到女性们的青睐,随见面机会不多,我却总能从其他下人嘴里听到有关他的许多风流韵事,有人说他常与卫队长的妹妹偷偷幽会,可上次碰面时躲在他身后的少女明明是厨娘的女儿,我曾问过他真心赠与谁?他听完仰头大笑,末了眼睛直勾勾望向府邸西面阳台的方向,那里是子爵千金的房间,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勇敢不在于流连花丛,而是敢爱却不敢言。 萤比我们悲惨,倒不是他曾经被砸过腿——实际上那件事几年之后我才偶然获知真相,真相却叫我们大吃一惊。萤的性格远不如我们开朗,少言寡语疑心重重,而这些因素却成就了他独有的气质,成为子爵府中独一无二的冰霜美人,自从伤了腿,子爵府上一位公子,听说是诺德子爵的亲外甥便开始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将他要到名下成为贴身男仆,最初大家都以为萤遇到了贵人,一步登天替他高兴,后来才知道这位公子兴趣诡异,不出几年原形毕露,强行将萤占为己有,直至如今。我们从不当面提及子爵公子的事,萤却不以为意,甚至还安慰我们:别在意,我早就看开了……你们换种想法,算算我这几年受的罪,可以挽救多少少女免受欺辱?说的时候他在笑,可我和焄却笑不出来。 人各有命,这句朝灵的老话在我们三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诺德子爵家世显赫,财产多得数不胜数,神奇的是即便家里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笔庞大的财产来源何处,只知道子爵阁下运气相当好,可谓逢赌必赢,人们都说他倍受女神眷顾。 虽然如此,子爵本人却为人低调,生活上精打细算,从不奢华挥霍,他唯一心甘情愿的大概就是供儿女享乐。 在我晋升为子爵阁下贴身男仆的那年,子爵为大公子在府邸召开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那时候总管已经非常信赖我,时常亲自委任我去做一些高级甚至隐秘的工作。如同那次,局面异常混乱,宴会临近高潮,而身为子爵惟一千金的小姐却不知去向,女家庭教师已经紧张得昏过去多时,仆人们既不敢声张又要里里外外寻找小姐的踪迹。我甚至与焄偷偷碰过好几次头,相互交换情报,看起来他也正为此心急,却因为护院的身份不得干涉。最后还是总管把我叫到一旁偷偷塞给我一个秘密地址,让我去碰碰运气。 地图画得潦草,我比拟着纸上的标记,远离人声鼎沸的城堡,一路蹒跚前行,穿越后花园,逐渐走进子府邸深处,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子爵府中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避世的仙境,隔绝尘世喧嚣,再无烦扰,身外虫声四起,乱成一片,听起来觉得陌生,是我不曾体会过的寂静,比万籁俱寂更加激起我心里的痛楚。在我的一生中,有没有一次可以不再为他人奔忙,聚精会神俗念全消地感受如此纯净自然的呼吸?夜色显得越来越明亮,投在路上的树阴变得越来越黑暗,忽然间,浮荡的行云又遮住天穹,使四野沉浸在幽微、哀伤的黑暗之中。 寂寞之感痛楚地落在我炽热的心上。 不经意间,当我漫无目的从潮湿的苔藓地抬起目光向前眺望时,隐藏在一片瑟瑟作响的枫树林中的白色小木屋终于出现了——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木屋里亮着灯光。这是一片幽暗的灯光,它那昏黄的微光连窗前那株矮脚植物的叶丛都没能照亮。我猜想管家既然支我前来,一定有线索可以确定千金小姐就在其中……
~猜对啦,其实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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