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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4 20: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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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V
阿斯特利拖着韦森特用尽全部力气穷追,但前方三个人永远是遥遥的三个黑点,一个不小心就会淹没在褴褛楼壁之间。眼看追之不及,他又不敢放声喊塞尔索停步,生怕引来法卫的追踪,而拖着的韦森特已经开始脚步踉跄了。心里正在焦急,身后又有人飞速逼近而来。这个人脚步既轻,速度又极快,转瞬已经追到他身侧。他匕首一直握在手中,此时顾不得多加斟酌,当下就要横刺过去——
“阿斯特利先生,我不是敌人!”
这是一个温和的年轻女子的声音。阿斯特利的匕首一顿,定睛一看,只见身边是一张圆中带尖的清水脸,上面翠玉一样的眼睛正对着他微微含笑。他愣了愣,再仔细端详,这个轻飘飘与自己并肩齐驱的年轻女人身背角弓、腰佩箭筒,一身利落的劲装显出手脚纤细修长,一方短披风披在肩上遮去了玲珑曲线,头戴一顶船帽,乌黑的长发编成发辫挽在肩侧,余下一路松松的刘海斜遮住额头,在热风中轻轻飘拂。
阿斯特利猛地省悟。“……刚才是你吗?你……”他刚问了一半,韦森特已经叫道:
“克拉……克拉耶丝!”
阿斯特利紧拽了他一把。“你认识她?”
“她是伊斯雷的副官啊!”
不待阿斯特利再追问,名为克拉耶丝的黑发少女微微一笑,伸手搭在他们肩上:
“还是先专心赶路吧。我来助二位一臂之力——”
两个人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遽然加速,两边墙壁门窗飞闪一样向后退去;与此同时,前方塞尔索的速度却在逐渐减慢。又拐过两个弯,他们终于追到魔导士身后。
“停……停!别跑了!你这是要跑哪儿去啊……!”阿斯特利叫道。
魔导士放慢脚步回过头来。“到卢佩恩说的地方去啊。”他不耐烦道,“我记得路。倒是你们,太慢了!……嗯?”看到他们身后的黑发少女,他也微微讶异:
“艾迪亚……?——是吗,刚才原来是……”
黑发少女点头致礼。“抱歉我来晚了,西纳特拉先生。”
塞尔索还要再说些什么,阿斯特利打断道:
“别叙了!也别傻跑了……这么跑下去不行!”他叫道,“前面左拐,先找个地方藏下歇一歇!”
在赏金猎人的指引下,几个人拐上一道荒废小径,摸进路边一所一半陷在地下的空砖房。
的确不能再跑了。韦森特又已经近乎气竭,弗塔涅夫人也要撑不住了。她按着胸口,勉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令人担忧的潮红。她的丈夫看起来倒不如何疲累。恰恰相反,他几乎气不喘,心不跳,好像对自己的艰险处境全无意识似的。他已经由着她给换过衣服,也修了胡子,重新现出一个漂亮的中年男子的面庞。那面庞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梦游一样适意。
拖着三个人跑了这么久,塞尔索也不得不靠在墙上稍稍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见其他几个人仍然气息未平,就转向克拉耶丝:
“您上司派您来接应吗?”
黑发少女颔首。“我一早出发,抵达之后先去旅馆,没有找到几位,就按卢佩恩前辈给的地址到这边来,半路上就看到这两位,”她用微笑的眼睛指了指阿斯特利和韦森特,“一边走,一边吃得很香的样子。我想还是不要打扰,就跟在后面,后来就看到法卫向他们问路……”
推想阿斯特利是故意将法卫引入歧途,她索性也就不急于现身,继续在他们后面尾行。到了大杂院外,她没有进去与众人会合,而是转到旁边坡上的另一栋楼上隐蔽起来观察情况。果然,法卫很快发现受骗,重新循路找来,刚刚在楼梯口布下埋伏,就被克拉耶丝的雷击箭矢迎头痛击。而楼梯间里的塞尔索甫一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箭响,于是回身在门内躲避,直到听到法卫惨叫才确定是有人援手,于是抓准时机直冲而出。
“扰乱敌人阵脚的同时向我示警,确实是一箭双雕。不过,在那之前,你不与我们合流,反而独自隐蔽,抓准时机攻敌不备、牵制全局……这份度量和判断力,就连我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塞尔索挑眉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是吗?”
克拉耶丝微微一笑。“只是碰巧而已,您谬赞了。倒是阿斯特利先生……”她笑吟吟地转向赏金猎人:
“差点就给了我一刀,——这跟传说中的您可不太一样呢。”
“我……”阿斯特利想要解释,忽然又警觉,“等等,传说是怎么回事?”
少女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您对女孩子特别温柔;第二,您晕血。”
阿斯特利的脸微微红了。“……谁、谁说的?”
克拉耶丝嫣然。“您说呢?”
阿斯特利干笑着,牙齿直响,——那对混蛋兄弟!
这时,韦森特也终于缓过气来。
“……伊……他那边怎么样?”他向克拉耶丝低声问。
少女还没回答,阿斯特利先瞪着他:
“……你知道了?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伪造师耷拉着眼睛,“就算没听到,卢佩恩在这个节骨眼上撂挑子走了,猜也能猜到吧……我又不傻。除了他主子,还有什么比这边要紧?”
克拉耶丝柔声告诉伪造师,那边的事情已经没有大碍了。“一切都是恶魔的阴谋,阁下的嫌疑很快就能洗清了。只是家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所以卢佩恩前辈还要忙碌一阵。”
三个人相顾,明里暗里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怎么走?”塞尔索问,“我们不能直接回红宝石广场吗?”
阿斯特利摇头。“这片贫民窟里面虽然像个迷宫,但最终通往城中心的路也还是那几条,万一被堵截,我们这么多人肯定跑不了。不过,要到红宝石广场那边去,我还有一条独门捷径。”他矮身蹲在地上,掏出匕首在泥地上画着:
“从这儿往右,爬上台阶有一道桥,本来可以直通向南边的,只是好几年也没修好,早就没人往那边去了。我们就偏走这座桥:底下有一排仓库。从断桥下到仓库顶上,一直向东,就能爬到红宝石广场后面的山坡上了。”
塞尔索端详着地上的路线图,一时沉吟不语。韦森特凑过来看了看:
“这么爬上爬下的,这条路线的难度是不是太高了点儿……?”他艾艾道,“就不说我,弗塔涅夫人能行吗?”
阿斯特利望了望坐在窗下的妇人。她已经平复了呼吸,静静望着神情缥缈的丈夫,等待着,准备着。
“她能行。”他轻声说。
重新上路,他们走得更加谨慎。阿斯特利之前和法卫照过面,于是和塞尔索对换了衣服。每转一个弯、上一段阶梯,他和克拉耶丝走在前头,确认安全之后才示意后面的四个人跟上。韦森特和弗塔涅夫妇走在中间。塞尔索压尾,提着已经不太相称的手杖,警戒着后方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已经是下午三点过后,穷街陋巷也渐渐有人走动起来,全是些破衣烂衫的手艺人、裁缝、锅匠,间或三两个脸搽得艳红的年轻姑娘站在门洞里,纷纷向一身黑衣的弗塔涅夫人投来惊惧而好奇的一瞥。好像芒刺在背,塞尔索焦躁起来。“还没到吗?”他问阿斯特利。
猫在前头墙下的赏金猎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在转角向西两个路口开外的地方,那四个法卫走过去了。
韦森特张大了嘴:“有两个刚才不是……”
塞尔索给了他一下子:
“你要人真下狠手把法卫打死打残吗?不要发昏了,脚下麻利些吧!”
一行人毕竟太显眼了。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法卫们就会问出他们的行踪。不得不再次加快速度。克拉耶丝带着阿斯特利和韦森特在前,塞尔索和弗塔涅夫妇在后,重新张起一点弦力来,甩开拉砖的塌车、酱色的烧酒铺子、门洞里泼出来的黄水,左拐右转,一直往上坡走。人渐渐没有了,两边签子似的危楼退化为永远盖不完的废墟,半朽的木头像骨头捅出肉一样从灰泥壁里枝杈出来,本应是窗户的地方活像一个个疮,黑色的大乌鸦钻进钻出,翅膀扑棱的声音在楼璧间散落回响……他们后来甚至在它们中间四下穿梭。不知冲上第多少个坡道、拐过多少道弯,终于,那道通向生天的断桥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座由北至南纵谷底的贫民窟的砖桥,大约曾经是本城众多慈善事业中的一桩。就像众多慈善事业一样,它情深意切地开始,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高大的石桩一路立起来了,桥身却只修到三分之二便戛然而止,尴尬地、进退无措地凭空凌驾着。桥下面,破败房屋挤挤挨挨密布在由西南向东北一路抬升的斜坡上,夹着街道盘曲交叠如同羊肠。偶尔也有人行径其间,但没人会想要抬头向这废桥望上一眼。而在断桥尽头左手的方向,比坡地更高的地方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那便是贫民窟外的世界了。在那之后,一大片灰褐色的平顶一直向东延展开去。
阿斯特利回首向同伴点点头,率先走上桥去。
荒废日久,桥面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的砖甚至已经坍塌。他们不得不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前进,阿斯特利带着韦森特走先,克拉耶丝搀扶弗塔涅夫人居中,最后则是塞尔索挽着老乔。当着白而亮的天空,猎猎艳阳把他们灼成六个黑色的剪影。走了一大半,韦森特脚下一崴,多亏阿斯特利一把将他捞住。两块松脱的残砖从他脚边滚落。片刻之后,两声轻响遥遥传上来。韦森特不由得向下俯瞰了一眼。一眼之下,他一把抓紧了阿斯特利的胳膊。
“怎么了?”阿斯特利跟着探头一看,也倒抽一口凉气:
在桥下的一条小道上,赫然是那四名法卫驻足而立!他们好像刚被从天而降的砖石下了一跳,抬头仰望,正看到一行人在桥上踽踽而行的身影。
“快……快走!!”阿斯特利大叫道。
众人连忙加快脚步,但又不敢发足狂奔,担心不慎跌坠。与此同时,底下的法卫们也沿着羊肠小路向桥尽头的方向赶来。克拉耶丝拈弓搭箭向下连番疾射,但一边还要看着脚下,顾此失彼,准头就差了许多。尽管如此,直线行进的他们毕竟还是比下面的法卫早一步赶到桥头。
“跳!!”
清咤一声,克拉耶丝拉着两个青年率先飞跃,紧跟着塞尔索也挽起夫妇二人纵身而出。然而,就在腾空而起的同时,他感到一股极为强劲的气流自斜下方奔袭而来。
——破天!
只听到风声,塞尔索已经心中一沉:四名法卫联手释放的这一击,一旦直接命中,自己三个人非死即伤。然而身在半空、拖着两个人又弦力全开的情况下,即便是塞尔索也没有百分百回避的把握。一边努力调整下落的速度和角度,他后颈皮肤已经微微发痛,——毕竟还是躲闪不及;不出三秒,激烈的气流就将在他们背上猛烈炸开……
在那之前,他挽着弗塔涅夫人的右半边身子忽地一轻。凭空之中蓦地生出一股大力,推着他们向前急速飞去,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倏地展开了一面泛着虹光的护盾——
毕竟是四人合力的一击,随着如同冰层破裂的一声,护盾骤然破碎四散了。然而破天的威力也就此消去大半。乘着迸发开来的强烈气流,他们又向前飞了好一段,终于跌撞踏上仓库的平顶,又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接连跌倒在地。
比他们降落得更早、更近的三个人疾奔过来。
弗塔涅夫人在克拉耶丝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虽然脸色煞白,但被推在最前方的她丝毫没有受到破天的波及,就在降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儿擦伤。塞尔索扭伤了脚,但是顾不得自己,他先赶着看视身边的乔伊斯·弗塔涅。
“老乔,你没事吗!?”
乔伊斯·弗塔涅看起来也很幸运。他慢慢撑起身来,平静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丝笑意。
塞尔索一把扳住他的肩。
“老乔,多亏你,不然我们三个人死定了……你救了我们!”
魔导士的声音微微发抖了,——那是因为死里逃生的庆幸,与终于将朋友从死的深渊中唤回的欣喜和安心。他深深松了一口气,攀着老乔的肩垂下头去。
因为这个,他没有看到他的朋友闭上了眼睛:乔伊斯·弗塔涅无声地咳嗽了两下。粉红的血沫从他平静的、微笑着的嘴唇间蓦地翻涌出来……
一声短促的惊呼,弗塔涅夫人扼住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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