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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 冥灯祭•第五盏灯,惑狐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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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
当年听得母亲口中的故事时,钧墨不过将它当作一个古老的传说,人类与魔物之间的争斗绵延了数千年之久,其中纠葛恩怨远非几本历史书可以讲完,未曾载入记录的魔物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但现下亲眼见到惑狐的钧墨毫无感慨之心,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与惑狐周旋上,在不能伤其性命的情况下,钧墨惟有尽力撑下去,他暗自鼓励自己:“不就是拼躲避速度么?又有何难!坚持到其他三人醒来便好!这惑狐定然难敌众人联手!” 然而说来轻巧,惑狐的速度快若惊雷闪电,动作又轻灵飘忽得毫无声响,十次攻击中能有一次成功避开已实属侥幸。约莫一刻钟过去,钧墨已是伤痕累累,全身上下都如被灼烧一般的疼痛。鲜血混着汗珠浸透了眼睫,钧墨努力瞪圆眼,强自冷静地观察着惑狐每一刻的动静,心里暗自默念:“再坚持一刻就好,再坚持一刻就好!” 难过归难过,钧墨的神志却清醒得很,他甚至有点恼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疼至麻木算了,好歹也强过现在这般蚀骨钻心的难受。与惑狐对峙的同时,他的思绪突然有点游离:二十余年前大迁徙的种种对于新生代而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往事,凄惨的、悲壮的、悲伤的、传奇的……除却那些须被铭记在史册中的重大事件外,先辈们各类细小而真实的遭遇已成为新生代幼年的睡前故事。口才甚好的母亲曾很是生动地给他讲过某位护卫的故事,说那人力战魔物,最后身上沾染的血迹宛如在血池中浸泡过一般,就连事后为他包扎的医师都数不清这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口,偏生这位英勇的护卫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仿佛这些伤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一般。这种孤胆英雄式的勇猛令少年时期的钧墨很是由衷钦佩,他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么威风一把便是最好了,只惜没有那样的机会——事到如今钧墨却早没了那种心思,满心只祈求其他三人一定要在自己坚持不住之前醒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碧羽隐约听得风声激斗声不断,他感觉自己头脑有些混乱,很似夜里遭遇梦魇,时睡时醒带来的迷糊混沌之感。但内心却有个声音不断催促他不要坠入沉睡,快些清醒过来,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尖利,直到他骤然睁开双眼——翠绿的绢丝上一团白影闪来跳去的很是美丽,就是些许鲜红看来有些不和谐…… 待到耗费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的碧羽明白自己所看的场景时,不由大声惊呼:“小墨!”然而无论怎么焦急,四肢酸涩绵软,丝毫没有任何力气,好容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颓然跌倒。钧墨似乎已然有些意识迷离,对同伴发出的呼唤彻底置若罔闻,在他眼里耳中,整个天地间只余那只似在挑衅的雪白惑狐。 碧羽双手用力拍上面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得远清与夜霾依然面色铁青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又回想起刚才自己恍若梦境的经历,他隐约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当下与小墨缠斗这只貌似白狐的魔物,看来有着制造幻境的本事,躺下的三人应该是中招了没错,只是不知道为何小墨意识还是清醒的。凝神观察了一下小墨的双眸,被鲜血沾染了大半的双眸并未失去焦距,显然是太过全神贯注而非丧失意识。打定主意,碧羽随手拔出腰带里的飞刀意欲甩向惑狐。 精神高度集中的钧墨这才意识到碧羽已经清醒了,当即低吼:“不能杀它,不然药师和夜霾都会没命!洒隐藏血腥气的药粉,死盯着它不要放松,不然这家伙再让你坠入幻境就危险了!”话音一出,连他自己都被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碧羽露出担忧的神情,但未作迟疑便按他的吩咐办了:“……不能杀,伤它可不可以?“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似是让人能舒缓疼痛般,钧墨顿觉没那么难熬了,他快速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半凝固的鲜血,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对惑狐的所知快速说出来:“这叫惑狐,是十分罕见的危险魔物,它非常聪明狡诈,是以人类内心痛苦的记忆制造幻境进而吞噬生命存在的家伙——但因为所知太少,弄不清伤它对沉浸在幻境中的人有什么后果,所以没法动手!”“你坚持了多久……”碧羽似是叹息又似是自责。 “不知道,好在你醒了,不然我还真为难了……”钧墨问,“那两人怎么样?” “还没醒。”碧羽回答得很简洁,“你怎么没坠入幻境?” “……我醒来了。”钧墨冷哼一声,口吻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碧羽张了张口,硬是将嘴边嘲讽之言吞了回去,转而轻描淡写地应了声,颤颤巍巍地双手撑地爬了起来。 惑狐侧了侧头,一双金灿的眼眸中流露出极为明显的不满,对于这次坠入幻境的人竟如此顽强,它多少有些困惑。人类不都是些既脆弱又容易颓败于痛苦记忆的家伙么?这几个居然这么顽强,真是讨厌!情绪转变之下,惑狐发出一连串低吼声,动作也徒然加速,碧羽甚至未看清它的身形,隐约可见一道白光直扑而来。在那样的情景中,碧羽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只觉自己任何动作都变得缓慢而迟钝,好容易恢复过来时,那团银亮的白光已整个笼在钧墨身上。 此时碧羽心中的恐惧已远超理性,他挥起那把方才未来得及丢出的飞刀重重朝那团白影扎了下去。直至此时才首次受伤的惑狐发出锐利的短促的尖嚎声,满是戏谑的金灿双眸里逐渐染上了血红。 倒在地上的钧墨双手横剑,用力挡住扑向自己的惑狐,那锋利的獠牙距他喉咙不过十来厘米,呼吸间传来的尽是惑狐呼出的腥臭热气。生死关头,钧墨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气力,双腿猛力一踹,硬是将惑狐倒甩了开去。可这惑狐不愧是少有的狡诈魔物,它居高临下地在双爪上压下十分力道,就势一沉反弹而起,转而窜到钧墨头顶方向的竹稍,口里发出危险的低吠声。 钧墨想要起身再战,但却再也没了丝毫力气,惑狐刚才那巧妙一跳将剑刃反拨了过来,尽数刺进自己掌心,眼下双手虎口处鲜血淋漓,手臂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怕是再难承下一击了:“喂……小碧,你彻底惹火那家伙了,当心啊。”看他伤口处血如泉涌的样子,碧羽唰地一声从衣摆撕下布条,三两下缠了上去:“自身难保还满脑子惦记着别人,我看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真别扭……你好歹也赞扬一下我舍己为人,英雄豪迈嘛。”钧墨的声音有些发颤,一旦松弛下来他便觉得浑身虚软发冷。碧羽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你?欠人两百四十三顿饭的家伙是当不了英雄的!” 习惯和碧羽斗嘴的钧墨很想照常反驳点儿什么,但只觉得睡意不可抵御地袭来,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景象,身上的疼痛也渐渐归于晦暗。就在此时,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摸上自己的额头,朦胧间只见一双温和的丹凤眼:“药师?” 远清俯身摸向他的颈部,沉静的神色内看不出太多担忧:“别担心,我醒过来了。”言毕,他手扶单剑已然站了起来,面色虽是苍白如纸,唇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真是让人好生梦了一场,我竟不知还有这等魔物的……” 碧羽有点发懵,眼见远清一步步逼近惑狐才着急地叫了起来:“药师!杀了那狐狸怕是夜前辈便醒不过来了!”“夜霾要是那么容易死早死了!”远清的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难解的情绪,动作丝毫未有迟疑地拔剑直朝惑狐攻去。碧羽手足无措地愣在当场,看着依然面色惨白的夜霾心里一时发慌,踌躇数秒到底直奔钧倒地不醒的钧墨而去:“喂!你怎样?快醒醒!“ “死不了……你别嚷嚷行不行。“钧墨嘟囔着哼唧了几声,除却声音轻飘外看来倒是没大碍,正当碧羽心焦难耐时,身侧的夜霾传来一声低沉且轻微的呻吟声,竟然动作很是流畅地坐了起来,面色阴沉得有些瘆人。碧羽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只得守着钧墨原地不动。 “远清,闪开,我来收拾这家伙。”夜霾的声音如若冰寒。远清一个漂亮的侧翻回身落地:“呦,醒了?” “我来收拾这家伙。”夜霾一字一顿地说,远清反手将单剑收起:“怕是晚了,为防夜长梦多,我下手没留分寸。”话音刚落,只见一团白影直坠地面,原本蓬松雪白的毛发上已染满血污,辨不出原本色泽。远清边拭剑边扬起唇角:“我倒是想给它个痛快,可惜这家伙着实灵巧得很……啧啧,倒是可惜了那么好的皮毛。” “这种魔物应当挫骨扬灰以防后患。”夜霾冷哼一声,兀自动手燃起火来。远清在旁抱肩泛起一缕浅笑,摇了摇头替钧墨诊治去了。
不出意外地,当晚一行四人便在近旁的竹林内发现了沉睡多日的胥毕,他看来相当虚弱,却出人意料地意识尚存,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通体雪白、剔透若玉的竹子。钧墨的伤势虽未及筋骨,但失血量却十分惊人,加之无力行走的胥毕,一行人索性在竹海内又过了一夜。本应困倦不堪的碧羽不知怎地毫无睡意,辗转反侧若良久之后只得半睁着眼望着篝火发呆。夜霾也没有入睡,神情肃然地笔直端坐在篝火旁。黑暗中一片寂静,偶有微风拂过,传来火星爆裂的细小噼啪声。碧羽本不是多言的人,此时更是无心开口,虽然被惑狐攻击时的幻境只余些许模糊的残余片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他却清晰地知道重现的一切都是什么。想来人心也真是奇妙的东西,本以为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忘了,实际却一直深藏心底。年轻的巡衣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叹了口气。 正当此时,耳畔传来药师略显自嘲的声音:“时间真是最难抗拒的东西,当初那么地刻骨铭心,蓦然回首倒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你会好生折磨一番那只惑狐。”夜霾的声音听来没有太多起伏。药师浅笑出声:“折磨?不,我倒挺感谢它的,有些事偏生要时刻提醒着才好。” “……不必提醒,我时刻都未曾淡忘的。”夜霾话语间透着少许苦涩。 两人的对话至此中止,一夜静谧。说不清是年轻人恢复力惊人还是药师的技艺高超,次日清晨钧墨竟已无大碍,只是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四人顺利地将胥毕与玉竹一同平安带离竹海返回远京。 规矩司与明镜司联手处理的失踪案件,历时数日终是圆满结束。
秋去冬来,时光如梭,转眼便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的冬至。碧羽如约前往纳兰家去取新酿成的金桂酒。纳兰指给他放酒坛的地方:“今年天气有些冷,约莫过了正朔味道才好,别贪嘴提前开封——还有,这个给你。” 闻声望去,碧羽只见她很是小心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细麻布扎好的包裹,上面还系了个祈求平安的红色绳结:“新年礼物?” “是,但不是我的。”纳兰笑意盈盈地抬眼,“要不要进屋小酌一杯?”一贯被人评价好奇心匮乏的碧羽突然觉得很有趣,转而跟着进了房间。解开绳结,掀开麻布,抖掉内里的锯木灰,竟然露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酒盏,通体润亮细腻,简直宛若整块玉石精雕而成,触感温凉旖旎,令人不忍离手。碧羽微怔,他着实想不起有谁要送自己如此名贵的礼物,直至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雅幽香,他才惊觉:“玉竹!” “是了,那位胥毕送的,托你们四人的福,连我都有一份。自那次从竹海平安返回之后,他和以前可大不同了。先是去宋记谋了份差事,平日里还替他父亲去卖竹席,街坊四邻有事也都主动帮手,大家都给吓了一跳呢!”纳兰动手将酒盏重新包起来,“要不是遭遇魔物的都没个好下场,都有传闻说他是被魔物附身了!” “……或许这家伙从幻境中看到的东西真能令他重生也说不定。”碧羽笑笑,“代我谢谢他,真是好酒盏,明夏我定去光顾竹席生意。“
离开纳兰家时,天气隐约有几分阴沉,街上沉寂得近乎冷清。碧羽却觉得这般凉爽清净正合心意。他知道,冬至的阖家团圆之后,便是忙于祭祀的正朔,再之后便是独立日的公祭和演练,接着就该是春天的轮回,远京的七坊三十二里会再度迎来繁花似锦、草木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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