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缇娅 于 2013-5-15 21:51 编辑
第九章 闪光,静寂,还有……
在遇到那束光之前,华怜一直独自一人游荡在意识的深海之中。
那时候她还没有“华怜”这个名字,也不知晓自己是谁,从何处而来,将往何处去。她只知道自己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的,她的全部生命都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她必将为了这个目的而燃烧殆尽。然而这个目的是什么,她毫不知情,只是时时刻刻准备去迎接它。她在等一个人带她走,带她离开这里,去实现那个目的。
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难以忍受那幽深静谧的寂寞。
实在是太静了。
在能够感知的范围内并没有其他生命体存在的迹象,在她与它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厚厚的结界,她偶尔会看到它们,但是它们决然看不到她。她只能寂寞的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散发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的无人问津的电波。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虽然她并不知道一个世纪究竟有多长,数据库中的语言资料显示这个表述方式的意思是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她仍然是一个人,她散发出去的电波并没有收到回应。她仍然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寂寞得无以复加。
仿佛她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尝试着在周围走一走,四周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厚重的、绵密的、密不透风的海水,触摸起来是如此缺乏真实感,她伸出舌头去舔,一点味道都没有。
她仿佛突然找到了新的玩耍方式,舔遍了一切可以触摸到的物事——圆润灵巧的石子,湿润黝黑的泥土,晶莹剔透的水晶,美轮美奂的珊瑚……它们都没有生命,也没有味道,一点都没有。
她甚至舔了舔自己,同样没有味道。
由此,她认定了整个世界都没有味道,又乖乖地坐回那里,继续夜以继日的散发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的电波。
“世界”这个概念,在她的头脑中是自然出现的,虽然没有人告诉过她——实际上她也从未见过任何人——她就是知道,仿佛这个词语一直存在在脑中,就像系统资料库中的一切事物一样,只要她想知道的,就可以搜索到。从资料库中,她知道这是海,海中应该有鱼,但是鱼是什么样子的,她从未见过,只有资料中的文字描述,让她知道“鱼”是一种在水中可以游动的动物。
突然有一天,一条“鱼”带着一束光出现在她空无一物的世界中。
那条鱼有着金色的鳞片——她一见到它便知道那是一条鱼,因为它正在水中欢快地游动——似乎可以接收到她持续散发的电波,摇头晃脑地向她游来,她能读懂,它在说“我看到你啦,我看到你啦”。那是出现在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条鱼,也许也是最后一条,她欣喜若狂,把憋了不知道多久的话一股脑倒给它,不知道它能不能听得懂,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听得到——除了等待的人之外,其他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就是被如此设定的。但是那条鱼懂她的意思,它不停摆着头,对她所表达的一切表示出极大的认同。她正说在兴头上,那条鱼突然不见了。
她的心中茫然若失,感受到比之前更深刻的寂寞。空旷的海底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是多么想念那条鱼,和它身上耀眼的金色光芒。
它还会出现么?她日日如此盼望着。
有一天,那条鱼真的再次出现了。这次它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摆动鱼尾诉说它的喜悦。它的身体逐渐清晰,她发现它并不是条鱼,而是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存在。这种相似并不指外貌或是头型那种表面的东西,而是更深层次的,存在的价值。
她们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又像彼此照着镜子,终于在时空中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她已经忘不掉那束光以及它带来的光明,即使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她一直要等的那个人。她无法再忍受没有那束光的日子,它是那么舒适,那么温暖,令她贪恋。
目的也好,要等的人也好,如果不去管它们,大概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她只想跟着那束光一起离开,离开这幽深寂寞的海底。
那束光将她带到了外面的世界,变成了和她年纪与身高相仿的少女,少女有着和金色鳞片一样的柔软金发,与那束光一样温暖的笑容。
她在资料库中反复搜索,温柔的、与自己十分相似、并且对自己十分好的女性应该叫做“妈妈”。
妈妈说没有名字很可怜,叫她“华怜”。
在那之前,她从未觉得没有名字有什么可怜,可是一旦拥有了,便不愿意再失去,仿佛那两个字承载者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
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了。
妈妈给她吃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她乐此不疲的将所有能够触摸到的东西送进嘴里,就像她在深海之中所做的那样,她惊奇地发现,原来一切东西都是有味道的,这和在深海中截然不同。
——黑黑的用纸包裹着的块状物品是甜的,放在嘴里会融化,妈妈说这叫巧克力。
——乳白的液体装在奇怪的铁罐子中,有奇怪的味道,她形容不出来,妈妈说这叫椰子汁。
——四方盒子中装的亮晶晶地圆盘没有味道,硬硬的凉凉的,妈妈说不能吃。
原来这就是世界的味道,如今她不禁看到了世界的色彩,还品尝到了世界的味道,她将这一切输入到资料库中,专门开辟了一小块地方来装这些东西,取名字叫“和妈妈的回忆”。
她知道妈妈有喜欢的人,系统告诉她妈妈喜欢的人是爸爸,可是妈妈说那个人不是爸爸,是舅姥爷,可是舅姥爷是什么?系统没有这个词的资料,只说那个人就是她一直在等的人,那个能够带她去实现她原有存在价值的人。
她已经不想为了那个目的而活着了,如今她有了更多的东西要学习,更好的东西可以舔着玩,还有妈妈。可是妈妈很伤心,妈妈把自己封闭了,系统说唯有那个人和那个目的可以帮助妈妈。
那么,就去做吧,为了妈妈。
“妈妈,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华怜的身体漂浮起来,散发着淡淡的银光,黑色短发无风自起,散散飘在半空,眼中一扫呆滞,生出几分神圣的坚定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静静地看着她。
她在室内扫视一周,轻易读出了这些人心中所想,比如黑色双马尾的小姑娘喜欢戴眼罩的独眼男人,比如妈妈心里一直在自责,比如舅姥爷一直对姐姐的事情耿耿于怀。
六年前夜霾用商柳启动缇娅时,用了一段咒语作为稳固能量体与钥匙之间维系的纽带,如今华怜却仿佛天生就知道该如何去做,并不需要外界的任何辅助,只见她漂浮到商辰面前,径直扑进他怀中。
“我替妈妈将那个人给你带回来。”
商辰听到华怜的低语。
随着两人的接触,银光骤然扩大,逐渐浸润了整个房间,宛如温婉月光设下的天然屏障,将林恩、萨那特斯与奥维拉隔离在外。
“哇,这是什么?”奥维拉伸手去戳银色的光壁,光壁像镜面一样映照出她纤细的手指“好漂亮。”
“别碰!”萨那特斯及时把她拉回来,奥维拉抽手不及,手指尖还是触到了那抹银色。
她感到了灼烧一样的痛感,呜咽一声:“怎么像碰到火墙一样,好痛!”
“大概是一种结界,”萨那特斯抓过她的手指吹了吹,“为了保护‘门’的召唤。”
像是对他的回应,半空中,巨大的双扇门缓缓展露出轮廓,那门通体透白,足有两人多高,上下刻满各式繁杂的图案。它就那样浮在空中,既没有穿过屋顶,也没撞破房檐,仿佛并不真实存在,或者只是另一个时空的投影。
“这就是……时空之门……”林恩仰头注视着它,心情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六年前他并未在现场,今天第一次亲眼目睹召唤的场面,只觉得这简直是女神的奇迹,非人力所能及。此时争斗已经没有意义,他和萨那特斯早就都停了手,静待事态发展。
传说“时空之门”是上古时期女神驱赶恶魔后留下的,它将原本连接着将不同位面之间的通道彻底封印,防止恶魔卷土重来。另有人说,通过时空之门可以到达任何时间与任何地点,借此实现任何愿望。不过开启时空之门所需要的能量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这一说法是否属实,至今没有定论。
如今这道传说之门就出现在每个人的眼前,只不过看得到,却摸不着,这恐怕是当年制定计划时没有预料到的部分。如果说现在有人能够摸到它,那一定就是缇娅了。
缇娅呆立在地,棕色的瞳孔迷茫地盯着时空之门,她从中感受到了强烈呼唤,仿佛她与它本为一体。她伸出手,似乎就可以碰到门的边缘,她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确实摸到它。
这时,门开了。
丝毫没听到其他人的呼喊,少女就这样走了进去,消失在那片虚无的光晕之中。
“这就完了?”奥维拉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看,无奈个子太矮,连门边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嘛。”
“要不要我抱你?”
萨那特斯朝她眨眨眼,遭到她一个白眼。
“确实什么都没有啦,看不到真没劲!”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奥维拉,后者还在瞪大眼睛努力往里看,“已经超出任务范围了,收工回家看电视去。”
“要先打游戏!”奥维拉不满地抗议,眨眨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记得要给首领爷爷打电话说一声。”
“哦哦对了,电话,”萨那特斯回身给林恩丢下一张名片,超门的方向努努嘴,“上面有我的电话,那家伙出来了让她打电话给我,我介绍好的整形医师给她。”
说罢,整个人便瞬移消失了,林恩想去追,可是哪里还见得到二人的身影,他唯有继续观察室内的情况。
门内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虚无。
仿佛起了一层浓雾,一切都灰蒙蒙看不清,更别提分辨方向。缇娅漫无目的的走着,和两眼抹黑走在黑暗中差不多,无数闪影从眼前掠过,有许多似曾相识,却看不真切。
其中一幅画面是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商辰温和地俯身摸着她的头。
彼时,她刚去高中上学,不习惯集体生活,只要身处人群中,就觉得有无数记忆碎片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令她窒息,便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时不时来个离家出走什么的,像个叛逆期的中学生。只是不论她躲在哪,商辰总能很快找到她,温言抚慰她,拎着小猫咪一样把她拎回家。她其实很喜欢这样被他找到,有一个总会来寻找自己的人总是温暖的,这份温暖渐渐填充了她内心的空白,再也无法分开。她喜欢抱着商辰的脖子,感受着他的温度,向他撒娇,看他好脾气的笑。那时,她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们只有彼此。
另一幅是她坐在地上假哭,林恩蹲在旁边举着冰激凌苦笑。
那是她刚加入组织时,文森拜托林恩教她基本的格斗技巧,其实她很怕文森,这种惧怕混杂着心虚与愧疚,毕竟她害他丢了未婚妻,每每见到他便头也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顺便连带着对林恩也怕上了,训练时总是缩手缩脚。她越缩手缩脚,林恩越是严厉,她赖不过,就只好假哭,林恩不会哄她,却会变戏法一样拿出各种好吃的,一来二去久了,两人也混熟了,再也没怕过,反倒生出了三分依赖。
还有一幅是钧墨缠着她问东问西,碧羽在一旁冷着脸。
那是大二刚开学,许是安逸了太久,她放松了警惕,竟好心多嘴提醒了钧墨,从此被这个大麻烦缠上了,每日到社团教室厮混。所有人都以为钧墨会退了美食同好会加入灵异现象研究会,且料却是碧羽一声不吭的加了进来。初时她不知道该和这个优等生后辈如何相处,和话痨的钧墨不同,碧羽很少主动找话题,偏巧她也是个十分不善于此道的,两人便经常默默无语的坐在社团教室里各自看各自的书,直到钧墨来打破沉默。后来她无意中看到了校内小报关于三个人爱恨纠葛的报道,方才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跑去找碧羽解释,以此为契机,误打误撞的,两人逐渐熟络起来了,成了彼此校园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些都是她宝贵的记忆碎片,正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她的生命不至于苍白,她的存在不至毫无意义。如今她才发觉,与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对她而言竟是如此宝贵,是他们使她尝到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教会了她喜怒哀乐等诸多情绪,如果不是他们的出现,也许她还无法变成如今这个外表看上去活生生的人类。
只是在这些碎片中,唯独少了最重要的一片——那个唤醒她,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中的明朗笑脸。
缇娅终于在这片混沌中找到了商柳。
商柳还是当日的那身装束,红衣乌发,面貌清朗,胸口狰狞的伤痕犹在,双目紧闭,像是在沉睡,又像是……缇娅不敢想下去,只是紧紧抱着她,大滴大滴的泪水划过脸颊。
“终于找到你了,我生命中的光。”
光芒散尽,浓雾尽退,周遭的景致一一散去,她们又回到了老房子的客厅中。
门的轮廓渐渐淡去,最后消失于无形,银色的结界也一并缩回到华怜身边,钻进她的身体,不见了。
华怜已经从神游状态中清醒过来,变回了呆呆地表情,抬眼看到商辰,张嘴就是一口,咬着他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不好吃。”
商辰抱着她哭笑不得,上前查看情况,见到缇娅与商柳同时返回,又喜又惊,一时间种种情绪交杂,难以言说。
林恩已经抱起商柳检查伤势,见她容貌与六年前丝毫未变,如今看上去反倒是商辰比她还要长上几岁,不禁啧啧称奇。他伸手搭上商柳的脉门,又探了探鼻息,微微变色,欲言又止道:
“怎么……没有气息……”
闻言,商辰只觉天旋地转,两耳轰鸣,已经听不清他后面说得是什么了。六年的等待,本来已经绝望了,如今终于出现的转机,竟然又是一场空么。
缇娅仍是泪眼婆娑,还在“门”内的时候,她就已经依稀预料到了是这般,也在心中有了打算,见到商辰伤心欲绝的模样,已是下了决心,咬了咬下唇,道:
“你不必这般伤心,我,我将她换给你,从此我们便扯平了。”
她十分清楚该如何去做,人类的生命本就由能量构成,她偏偏是个由能量构成的空架子,该怎么做,不是很明显么?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自私,些许不舍的话,如今见到商辰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一分也无了。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么就就让她以此身还了他这份恩情吧。
少女的身体渐渐变淡,淡的几乎看不见,只剩纯净的能量光芒,光芒将商柳整个包裹进去,融入了她的身体,只剩空中飘散的一抹金光。
众人已是被这变故惊呆了,哪里来得及反应。只有华怜静静地望着那抹光,伸出手将它捞在手心,慢慢放进了口中。
“妈妈,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她的心声如此说。
林恩觉得怀中商柳的身体慢慢暖了起来,已是有了呼吸与微弱的心跳。
只是金发少女的身影,哪里也寻觅不到了。
商辰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他只觉得心中有一个角落,倏的空了,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华怜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微笑着对他说:“你听,妈妈的心在这里,她在说她喜欢你。”
他终于听到了,少女那从未说出口的爱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