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阿斯特利站在将将触头的石头屋顶下环顾四周。
凭心而论,这间所谓的特别包厢实在称不上宽敞,而且比外间还要低矮些,正中是一张被磨得光洁锃亮的桦木矮桌,铺着素色的钩花台布,面对面两张带靠背和软垫的长条椅,另外还有一只本应固定在墙壁上的柜式衣帽架——它现在正在一串酸涩的吱呀声中缓缓移回它应在的位置,掩蔽了地道的出口。
“这房间换得——”他叹道。本来以为只是起身走两步重新坐下而已,结果却要走出酒馆、绕到后面的另一条巷子里去,从某个堆满了杂物的门洞进入一条地道,七拐八折才算到达目的地。“这么隐秘的地方,透露给我们知道,没问题吗?”
“我只是喜欢捉捉迷藏而已,又不是躲在这里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有什么要紧?”利亚姆微笑着回答道,“而且我自信自己是一群兔子当中比较机灵的那一只。”他指了指对面的长条椅,示意来者落座,拿起桌上的酒瓶把另两只酒杯斟满。
“自我介绍就免了,在这地方也不用虚礼客套。”他干脆地说,举起自己的酒杯,“先干上一杯如何?”
“为充满干劲的新执政官?”阿斯特利撇了撇嘴。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将自己那一杯也一饮而尽了。
“哎呀呀,被小看了呢……”利亚姆露出好像被刺伤似的笑容说,回顾身边的伊斯雷。伊斯雷只是淡淡一笑。
“事实是您的话一点儿也不好使啊!若桑的案子整个不了了之了吧?”阿斯特利将空杯子向桌上一掼,“连我在街头巷尾都听说您被部下治得死死的——您不是个大人物吗,怎么连一帮子小文员都斗不过?”
“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他们较劲。”利亚姆淡淡地说。他把阿斯特利的杯子再次斟满,又给自己也倒了第二杯,“我承认这些出身低等贵族的文官稳定、坚固,拿他们自己的话说,‘是承载政府日常事务的中流砥柱’。问题是,流向并不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也不在您的手里呀。”阿斯特利插话道,“那是在谁手里?”
利亚姆微微一笑。
“这嘛,就是我们的家务事了。”他啜了口酒,“总之你不用担心。若桑的事情一定会妥善解决。”
“上次您也是这么说的。”阿斯特利嗤鼻道。
“而且我会一直坚持这样说。”利亚姆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珐琅烟盒,抽出一支纸烟递给阿斯特利。
“我不……”阿斯特利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他随即醒悟过来。他接过那只纸卷展开。这张手掌见方的纸片上密密麻麻遍布字迹,虽然细小,但仍能清楚辨认出是一组组由年月、阿尔洛姓氏、朝灵姓名三者组成的词串。
“这是……?”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
“本执政官履新一周的勤政证据。”利亚姆戏谑地一笑,“详细来说,就是自三七零年暗夜王朝伊始,本城各户朝灵奴隶走失案件的纪录。我身上只有这个简略统计——不过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唔……”阿斯特利攒眉仔细分辨着,“之前每年也就是七八宗的样子,而且月份的分布也很随机,但在六年前突然增加到每年将近二十宗,而且是平均每月都有一到两个的样子……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愧是寻人一流的赏金猎人,观察力相当敏锐。”利亚姆说,“四零五年,是波拉迪安宝石工坊开始经营的时候。而这恰好也是龙血玉在森染的黑市上重新出现的时候——这个造孽的玩意儿,我弟弟应该已经向你们说明过了吧?”
阿斯特利咬紧了嘴唇。半晌,他重重地一拳槌在桌上。
“那您还在等什么?”
利亚姆耸了耸肩。“没有切实的证据。波拉迪安的内幕交易非常谨慎,在账面上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它的顾客们无一例外都是身份显赫的贵族人士,即便当初不知道龙血玉的真相,他们也绝不会出头指认作证,蹚这趟浑水。”
“那这些年来失踪的一百多个朝灵呢?就算奴隶没有人权,他们的主人们难道也对此默不作声吗?”
“挤在这么一张小纸片上看起来的确可观,但分散在六年中,也不过只是一个个孤立的个案而已。在警备部的档案里,所有这些案件都无一例外地以‘超过搜索时限’而告结。失主很难有什么怨言。对于奴隶来说,叛逃到别的城市毫无疑问是没有出路的,他们很快就会被遣返,或者重新拍卖。但假设他们逃向荒野呢?假如他们如飞蛾扑火一般妄图穿越广袤红区投奔那名为远京的乐土呢?这就是我们的约尔达尼德治安官提供的解释。你见过他——相当精确的一个人,看上去非常可靠,值得信任,不是吗?”
“啊,那个长得像螳螂的家伙……”阿斯特利啧道,“当然不是他配合你提供的案件记录,对吧?”
利亚姆叹了口气。“要不是因为他,我需要这么大费周折吗。”他拍了拍面前这张矮桌:
“我像只地鼠一样猫在这个洞里,趴在这张桌子上,连着四个晚上,翻了三十年来本城所有走失和失踪案件的记录。有位供职于警备处的热心人士在下班后悄悄从资料室把卷宗拿到这儿来,我逐一从中间找出朝灵失踪的案件,抽出它们的副本,再让他连夜把卷宗送回去。这样,即便是精明的约尔达尼德也不会发现,那些一直在角落里里安份吃灰的卷宗中的某些页数已经不翼而飞——”他挥了挥手:
“好吧,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们对我表示慰问的(伊斯雷默默地替他斟满了酒),而是想告诉你,还有这位星士先生,”他把目光投向一直静坐在阿斯特利身边一言不发的特纳森,“剥茧抽丝,这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没有什么恶魔的影子——如果严格按照教会的标准来界定的话。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金钱已经足够邪恶了。”
黑发星士未置可否。“不查清楚,是不能下定论的。”他只是平静地说。
“我们都会将这件事情查清楚的。”伊斯雷说。
特纳森移开了目光。“但是你们并不一定将最终的结果——将真相公之于众,对吗?”他转向阿斯特利,“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阿斯特利愣了愣。他看向伊斯雷。而褐发少年并无片刻的游疑。
“我所为的,并非一时的正义。”他平淡地说,“至于你们二位,真相是我对你们能做出的最好的交待。”
特纳森没有答言。阿斯特利握着酒杯的手上渐渐爆起青筋来。他开口了。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就算懊恼,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您可要想清楚了:这样就可以了吗?是,您抢回了您的地位和权力,但在在今后的余生里,每当想起若桑……”他低声说,用那新绿的眼睛直望着伊斯雷:
“想起那一百多个名字,想起那个奄奄一息却仍然为了搭救若桑而奋不顾身的男孩,您能够问心无愧、能够心安吗?”
伊斯雷的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作好准备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了。谢谢您。”他用温和的语气说。
沉默良久,阿斯特利懊恼地抓乱了自己的松绿短发。
“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两个都这样……!”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又瞪了特纳森一眼。星士佯作不觉,转而提问道: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查?在对方毫无破绽的情况下——安插卧底?”他问。
不不不,那太麻烦了。我的耐心已经被三十年的卷宗耗光了。”利亚姆摆手道,“而且还是那句话,我不打算再另外找人来蹚这趟浑水。至于对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们到现在为止固然还是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只不过眼看也就要满出来了。我们只要轻轻撞他们一下,事情就会好办许多了。不过,眼下还缺个帮手……”他摸着下巴沉吟着,目光在对面两个人身上转了个来回,落在黑发星士的身上。
“豪斯星士,您既然都坐在这里了,一定不介意帮个小忙吧?”执政官说,露出粲然的笑容。
当兄弟俩步出“雪松”的大门时,新月已经依偎在远处大教堂宏丽的尖顶畔了。绀碧的夜色悄然淹没了森染的房屋和街道,只有寥寥几盏苍白的灯火遥遥若现,漂浮在浅眠的海面之上。在万籁俱寂中,可以隐约听到中央公园里溪水潺潺的流声,以及间或一声布谷鸟的啼鸣,在清冷、宁静的空气中一回三折荡悠悠地飘来。
“你对那个星士很感兴趣嘛。”利亚姆说。他自己的大衣给了伊斯雷,身上现在穿的是一件管酒馆老板借的粗呢外套。他把两手插在衣兜里,摸着里面一截陌生的绽线。“你一直盯着他瞧。”
伊斯雷失笑。“有这么明显吗?”他慢慢地呼出一口白气,遮没了自己的视界。
利亚姆笑了笑。“别人也还罢了,哥哥我是不会无知无觉的。”他说,“他有什么问题吗?”
伊斯雷犹豫了一会儿。
“不……只是有些眼熟。现在想想,应该是错觉。”他说。是的,特纳森•豪斯无论从肤色、发色、乃至性情上都和与自己所联想起的那个模糊的身影大相径庭。只有那对金色的眼睛……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直视那样的金色眼睛的时刻——那天午后遍洒夏维朗宫廷花园的阳光并未因为五年的岁月流逝而黯淡褪色。无论何时何地回思,在那里度过的日子都是明亮、炫目的,安稳的空气在毫无窒碍的光线照射下化为淡而迷离的珍珠色薄雾,笼罩了彼时彼地的一切。
现在回思,那果然是一段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时光。
而那个男孩只是那段岁月的一个小小插曲。一个生着柔软金发和白皙皮肤,像一颗细细白桦树一般秀致的少年,在与自己对视的瞬间,移开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当年的伊斯雷对此并未过多在意。他们一共也没有说上几句话。伊斯雷对那个名为洛克斯•费特的男孩留有印象,只是因为他带着一丝与格尔希因相同的气息,尽管他比格尔希因更加寡默。那噙在嘴边的一丝安静而微弱的笑容,以及隐隐蕴含着自矜与哀伤、一触即逝的目光。他们以纤弱意志支撑起薄如蝉翼的护壳,在那之下沉睡着,等待着,绝望着……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只要有格尔希因就足够了。
X
波拉克•约尔达尼德坐在执政官执务室的长沙发上,面色虽然平静,但远称不上愉快。此时是周六下午五点三十五分,距离结束一周的公务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把一切打点妥当,刚倒上一杯茶,打算在安详中等待六点的钟声一敲响,就登上早已等候在楼下的马车,到他真正的主人那里去。然而这一切都被执政官突如其来的一句召唤扰乱了。
计划生变是约尔达尼德尤为痛恨的。他同样痛恨本已盖棺定论的事情又有反覆。
“恕我直言,您已经在结案报告上签字了,阁下。”他用尖细、柔软的嗓音说,“萨尔吉安子爵也没有遭受任何实质上的损失。我觉得这个案子已经不需要再被提起了,这是对政府资源的浪费。”
“看在女神的份上,帮帮忙,约尔达尼德爵士。”执政官满面堆笑,“伊罗德那家伙对于这个女仆可是相当喜欢,尽管她是个朝灵。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心爱的小猫小狗受了欺负,作主人的不是照样要出头嘛。你看,我和他是一起学走路的交情,如今刚刚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么点事,总不能不替老朋友尽尽心。更何况这案子虽然结了,但还没过时限,出现了新的信息,按理也是要再查一查的嘛。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也不想把这件事情弄得太复杂了。”他慢慢地靠回沙发上,将十指交叉的两手搭在跷起的膝上:
“伊罗德——萨尔吉安子爵说他的小女仆想起了一些被诱拐时的细节,似乎还有几个人的相貌。估计是那药水的效力过去了,她的脑子也稍微清醒了点儿。他觉得有必要让我们听听这些新情报,以判断它们是否可用。那我们就听听好了!我,伊罗德,还有您,三个人一起听那可怜的姑娘讲讲。要不了多长时间。我并不指望她的新回忆能提供什么有效的线索,不过用这个安慰一下伊罗德罢了,这样他心里也舒服些。”他说,露出恳切的、通情达理的笑容。
治安官感到自己无从拒绝这个提案。斟酌了一会儿,他说:“那么您想选在什么时间?明天我恐怕……”
“哦,不,当然不是明天。我怎么能忍心占用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您一直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利亚姆笑起来,“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下周一如何?我让伊罗德下午把她带来。时间您来定。在我这里,还是到您那儿去?”
“既然如此,还是在警备部好了。这样比较符合规定。”治安官微微欠身,“请您和萨尔吉安子爵带着那名女奴隶在下周一,一月十六号下午三点整移驾警备部。下官会在那里恭候二位。”见执政官点头,他看了看座钟,“如果阁下没有别的吩咐的话……”
“唔,就这么定了。您请自便吧——马上就下班了。请。祝您有个愉快的周末。”利亚姆笑眯眯地说。
约尔达尼德站起来微微欠身行礼。“借您吉言。”他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去了。恰在此时进屋来的侍从不禁多看了他的背影两眼。
就连这个侍从也感到,治安官那两条细细的腿迈动起来比平日似乎多了一丝匆忙。
温暖晴朗的天气令人惊异地延续着。这个周日,天空甚至泛出了淡淡的青瓷颜色。没有风。要不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冬天特有的清苦微甘的气味儿,人们简直要怀疑春天已经提前来临了。市民们大多起了个大早,先赶着把衣服晾晒出来,然后就成群结队涌到公园去沐浴久违的阳光,或者在广场和街道上手挽着手徜徉漫步。到了下午,小吃摊和乐队也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一个个冒出来了。烘烤的香气和各种各样的音乐声在空气中音韵飘荡,就连无时无刻不肃然繁忙的骑士团,也能听到不远处一支小提琴二重奏的调子打广场上一直飞过来,穿透窗棂似有若无地回荡在空旷的廊下。那是卡梅莉塔相当喜欢的一出轻喜剧里的曲子。她踏着它抑扬顿挫的旋律走进中队长执务室,看到她曾经的部下,如今的同僚端坐在桌前伏案的背影,就轻轻走过去在他肩上点了一下。
褐发少年停了笔,含笑转过身来。
“您回来了,艾泽特队长。看起来一切顺利?”
“是呀。天气这样好,外面也很平靖,就当作是一次愉快的兜风。”卡梅莉塔说,跟着外面的曲子轻轻唱了两句。虽然已是服役十年的资深骑士,但她尖尖俏俏的瓜子脸和灵活的眼睛里永远散发着少女式的活力的光辉。“你今天留守,真是可惜了。——何必要答应和他换岗呢。”她耸耸肩。
“坐在这里听听免费的演出,也挺惬意。”伊斯雷说,“我和杰贝兹队长正好各取所需。”
“他也回来了。我们前后脚进的门。”卡梅莉塔顺口接道,“不过他先到团长执务室去了。嗯,我趁这个时候先把巡逻日志写完好了……”她正计划着,伊斯雷收起面前的纸笔站起身来。
“我到勋座那里去一下。这边就先麻烦您先照应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卡梅莉塔眨着眼。“你不用等一会儿再去吗?”
伊斯雷一笑。
“不要紧,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说。
隔绝在厚重高大的双扇雕花榉木大门之后的团长执务室之中的空气仍然是冷静、庄重的,既没有感染外界欢跃的气氛,也没有因为父子两人的独处而变得轻松温馨——至少在伊斯雷进入之时是如此。站在屋子当中的克尔因•阿尔卡纳的脸上带着刚刚换上、还残存着余愠的笑容,他的儿子则坐在沙发上,将一条腿架在膝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自从上次口角之后,杰贝兹几乎没有和伊斯雷说过话,不过每次不得不见面时,他还是作出一向和善、亲切的样子。
“很抱歉打扰您。”伊斯雷向骑士团长行礼之后,又向杰贝兹点头致意,才又转向克尔因,“刚才接到萨尔吉安子爵的通知,希望将原定于明日下午的出行护卫改在同一日上午九点钟进行。子爵在等待回复,所以属下立刻来征求您的意见。”
“萨尔吉安……是要去哪儿来着?”克尔因问。
“子爵计划前往自己位于城东五点八公里外的林区进行视察,往返及在林区逗留的时间总计大约四个小时。除了他本人以外,还有随行的管家一名,朝灵女仆一名,车夫两名,一行共计五人,马车两辆。”
“唔,倒是不多。能安排得开吗?”克尔因问。他已经恢复了一贯宽和的口吻。
“原定是由属下亲自带队,但属下在周三上午还有米特罗凡伯爵的护卫任务,恐怕不能分身。属下考虑交由队里的萨特兰小队长代行此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可以。萨尔吉安子爵的领地不远,没什么大危险,也不用你亲自出马,半个小队足够了。”骑士团长露出抚慰的笑容,“你安排得很妥当,伊斯雷中队长。辛苦了。”
褐发少年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外,大门还没有关拢,杰贝兹就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他的父亲连忙快步走过去将门掩闭,这才转过身来。
“你觉得我是在杞人忧天,杰比。”他说,用被伊斯雷打断的愠怒的目光看着儿子。“否则,你刚才就不会坐着不动。我不指望你能鞠个躬,但你至少应该站起身来。”
“他和我都是中队长呀。”杰贝兹若无其事地仰头看着父亲。
“他同时也是阿尔卡纳的家督!”
“但这是在骑士团呀,在您的执务室里,父亲。”杰贝兹向父亲投去坚定的,鼓舞的微笑。但是这并没能抚平克尔因宽广额头上深蹙的痕迹。“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应该谨言慎行!稍微走错一步,就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差池!”
“唉,您究竟在担心什么呢,父亲。”杰贝兹说,“您一向谨言慎行,而我也会把一切处理得漂漂亮亮的,不会给他可乘之机。我待他一向和善,没做过任何损害他的事。虽然偶尔发几句议论,但那都是绝对公允的,大家都可以作证。如果他硬真要对我做些什么,他就不得不考虑公论的影响了。”他的笑容愈发坚定了。
克尔因意识到自己这次也不可能说服儿子了。他太过自信,太过年轻,太过顺利……多年来若隐若现的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鲜明起来。深深的疲倦攫住了他。他脸上的愠怒转为愁苦和不安。自从利亚姆的就职典礼那天起,某种阴影就笼罩在他的心上。但他一直不愿冒着令儿子不快的风险去确认它。
“杰比,实话告诉我,你没有做什么冒失的事情吧?千万不要向我隐瞒……”
杰贝兹笑出声来。“天哪,您对自己的儿子究竟有什么不满意呵——”
“向我保证!”
杰贝兹不耐烦地捋着头发。“当然没有,我以女神的名义——”他站起身来,“如果您没有别的训示,我想下午请半天的假。”
“你要去做什么?”
“您不要这么紧张嘛,父亲。我只是不想辜负今天的好天气罢了。”杰贝兹用讨人喜爱的孩子似的口气说。这是他特别擅长的,不仅仅限于他的父亲。他之所以受到广泛的欢迎,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热情、风度翩翩、擅辞令,既竭尽所能地称赞别人,又不露痕迹地抬高自己;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懂得如何使对方和周围的人产生一种错觉,让人感到他和这个人之间的关系是特别亲密的——哪怕他们之间不过数面之缘。在这种互相交织传染的人际关系的错觉中,他所提出的要求,即便有些令人为难或尴尬,但对方一般都是不会拒绝的。于是久而久之,由果及因地,这种虚伪的关系就变成真实的了。
在杰贝兹于各个方面以一贯之的乐观中,对自己所罗织的这种关系,他是有着最绝对的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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