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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 21:5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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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
洛克斯觉得自己干了桩蠢事。
伴着雨幕悄无声息落到地上,他一抬头就看到前面树下立着一个人。他一眼认出是前天那个女人,虽然她没再穿那条对她来说过分张致的华服,而是一身简素的女仆打扮。她的美是不会因任何外在的修饰而改变的。她显然是在这里等他——她已经淋得湿透,银色的雨水从银色的发梢辫尾涓流滴下来,好像她整个人都在溶化。
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像晴朗的海,有一种神秘的吸力,令他想听听她的话,反正随时可以抽身。
“你拿‘那件事’威胁小姐没用的。”她说,很轻,很有把握。
“虚张声势对我也是没用的。”他说。
“我有反证。”
他冷笑。
“那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你主人,叫她有点底气,反而在这里和我嘀咕?”
珍妮果然沉默了。两次交锋,他总凭直觉就洞悉她的弱点。事到如今他对这类东西已经再熟悉不过了:隐忍的回护,独自承担的秘密……他心下一阵烦乱,刚要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
珍妮仿佛受到召唤似地将头一仰。
洛克斯看得出她海蓝的眼睛一下子阴了。他跟着她又望一望窗口的佳思妮。陷在这样的场面里,做别人苦衷的看客,他的心越来越萎缩了。雨水穿透粗呢斗篷打湿他的肩。他觉得自己必须要用格外坚硬的方式打断这一切不可。
于是他向佳思妮掷去那一句警告。
然而在佳思妮的怒吼中翻过围栏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拿不准珍妮的底线,假如她们一番争论之后反而说通了,同仇敌忾起来,他在佳思妮身上花的工夫就白费了……
懊恼之中,一阵锐风直向他胫骨扫来。
洛克斯心中一凛——迪恩家的护卫?佳思妮的探子?无暇深思,他伸手向后面围墙上一撑,整个身体由下落变为横飞避过这一扫朝那人扑去,直将那人扑出三五米远仰倒在地。他以肩顶住那人胸口,抽手刚要去格他喉咙,侧肋上忽然挨了回肘一击。这一下既准且狠,洛克斯气息一窒,手下稍松,竟被对方反客为主一翻身反按在地上。他这才看清对方手里原来是把雨伞倒提着,然而全无用武之地——两个人贴得这样近,只有最原始的扭打的空间。他数次几乎就能脱身,但对方异常坚韧,拼着直承他的重击一次次将他按回雨水横流的地面上。厮缠之中两个人呼出的白气交融飘散,那人压低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我不想为难你。我只要问你几……”
答复他的是一道短促的刀光。
几缕银发飞散,紧接着是宽檐帽的半边帽檐无声跌落,露出那人的蓝色眼瞳,正映着洛克斯横在脸前的短刃的冷光——若非仰身及时,此时他的脑袋已经被削成两半!那人整个人都怔住了,一霎不霎地望着洛克斯,眼中并不是余悸,而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洛克斯暗暗咬牙,紧跟一脚蹬向他胸腹之间。这一脚又将那人向后踹出半米。趁这个空隙,他一跃起身飞奔而去。
他开足了弦力,冲出迪恩家的后巷随即右转直奔森染大圣堂。然而刚几个起落,身后已经响起同样急促的脚步声直追而来,不凑巧前面巷口却又转出一支盛装的队伍,阴雨浇不熄喜气洋洋,大约是要到森染大教堂去办婚礼,十几人把并不宽敞的夹道塞得满满登登。
洛克斯先是一啧,然而心中随即一动,速度不减反增,全力朝那队人冲去。将好冲到队尾时,他脚下一蹬,整个人一飞冲天。
他在旁边房屋的柱头楣饰上轻点两下,一翻身跃上屋顶,站定脚步时,底下已经一片惊叫怒骂之声。遭到冲撞的婚礼队伍变成义愤之师,围着那个傻跑不看路的冒失鬼大加鞭挞。
洛克斯不敢在临街的屋顶上停留,继续向里掠去,又越过两三户人家,才停下来寻找方向。他很快看到东北方高踞在连绵屋顶之上的森染商会巨大的漩涡支拱和雕满旋叶装饰的山花——那是一座足有五十米高的宏伟建筑;在那之后,紧挨着便是森染大教堂深灰色的穹顶。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向商会掠去。
只要从那里跳进大圣堂的后庭,这场愚蠢的追逐就结束了——他想。然而那双惊痛的蓝色眼睛仍然挥之不去。他的后心一片冰凉。疾奔之中他的手仿佛在不住发抖。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能挥出那一刀,好像在那个瞬间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为了保守秘密,不惜对格尔希因痛下杀手的人。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引起一阵剧烈的痉挛,然而,一片黑幕一样的冰冷逐渐落下来。他听到另一个人用他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洛克斯·费特,你以为你在做什么?那个人说,声音如冷雨不断打在他的耳畔。这就是你的觉悟吗?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抛弃了整个世界,如今反倒顾惜这点旧情?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你就应该清楚你将要给格尔希因带来什么:在解放你亲爱的兄弟的同时你也将摧毁格尔希因的世界;你所做的一切都将要将他推入死亡或者生不如死的命运……而今天你不过险些削下他的耳朵,竟然就要感到痛心?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他抬手向脸上狠狠一抹,甩去令他目迷的雨水,纵身飞跃向商会三角形的山墙。
他以破风的速度纵穿山墙,瞬间已经到了立着饰柱的斜顶的边缘。然而蓦地里柱子后面一个人晃出来。洛克斯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只依稀瞄见他手里提着个桶一类的东西——他迎面和他撞个正着,两个人一齐向山墙外直飞出去。
洛克斯心中大惊,连忙想要改变弦力的方向减缓下降速度,但身体里的魔力却如一潭死水全无感应——他这才发现和他一起掉下来的竟然是一个朝灵。可怜的奴隶的桶早已经不知去向,两手疯狂挥舞拼命想要在一片空荡荡之中抓住什么东西。
“放开我!”他低吼,伸手想要将那朝灵推开。三米、不、两米,他就能够重新施展弦力救他们两个人性命——但那朝灵哪里知道,仓皇之中反而一把捞住他的斗篷死死不放。纠缠之间他们仍在飞速下坠。转眼离地面不过二十来米,他们眼看就要双双在青石板上摔得脊柱断裂脑浆迸飞——
洛克斯将心一横,拔出匕首。寒光一闪,斗篷撕裂,他紧接着在那奴隶身上一踏整个人借力向上腾起。他感到魔力重新开始在身体里流动,与此同时那朝灵的惨叫声格外凄厉直插天空。
他在缓缓的下落中闭上眼。
然而,他没听到那奴隶先他一步落地的重响。那惨叫声也并没戛然而止,反而添上几分哭腔飘摇直上——就在这时他的双脚也已经踏上了地面。
他略一踉跄,睁开双眼,只见面前不远处那奴隶瘫软在地上,竟然毫发无伤,只惊魂未定地兀自大哭大叫,一身敝衣的银发少年半跪在他身边,一手轻抚着他的背,一边慢慢向这边抬起头来。
那双晶蓝的眼瞳如今满是愤怒和轻蔑。
洛克斯听到一滴雨滴落在他心中的声音。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定定地望着格尔希因。格尔希因并不起身,仍然在那里,以愤怒的眼睛凝视着他。他从来没见过那双眼睛那么蓝——那么蓝,那么炽烈如同焰心一般的温度。他望着他再退,两步,三步……
终于他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身后,大雨滂沱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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