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达兰克 于 2015-12-27 19:34 编辑
九. [SA1412]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这句箴言在末日里终于成为了一句谎言。 哪怕是蝼蚁在灭顶之灾来临之前都还能无忧无虑一段时日,而他们如今虽然活着,却不过是献出躯体供给绝望蚕食。
墨氏大楼依然耸立,这座曾经的生化帝国成为了满目疮痍的A城中唯一尚未被大面积破坏的建筑物。尽管它如今也是一样举目无亲,仅仅能凭借一己之力用丰厚的家底得过且过,可就算这样,作为建筑完整、资源尚存、甚至还有发电的最后一片阵地,它对于其他幸存者而言仍是最理想的庇护所。 他们和“极昼”一样,怀着求生的希望来到这里。然而当“极昼”也来到这里时,“幸存”对于那些更早的拜访者而言也已经成为过去时了。
墨氏一楼的大门没有太多防备,很轻易就可以用暴力打开,但一楼大堂里各个通往其他走廊与楼层的入口则全部落下了多层的消防门。这些墨氏的紧急制动装置一旦启用,整个大楼就变成了一座铜墙铁壁包裹下的围城,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想必已经有人——或是生化人——已经尝试过破坏这些消防门。大堂里一片狼藉,弹坑、抓痕布满那些坚硬的钢筋铁板,而最多的还是血,满墙满地的猩红,惨烈得触目惊心。 尸体横七竖八地摊在大堂里,已经有些异味。他们在冬天里的一个寒冷的大厅中死去,有些人手无寸铁,剩下的则多少抓着些东西:刀、棍棒,或是枪。 所有面目全都定格在一个或狰狞或茫然的表情上。
沉默盘桓在来自“极昼”的人们中间。 没人愿意去想这些亡者是怎样迎来,或是为彼此送去生命的终结。 比这更为悲哀的事情在于,他们就像是第二梯队的演员一样,来到了同样一个舞台。按照一卷相同的悲剧剧本,他们迄今为止的表演几乎可以算是重蹈覆辙。
塞缇丝·罗兰在墨氏的大门口颤抖着不敢踏进一步,眼泪止不住地掉。这个她曾经每天经过数次的大厅如今已成炼狱,而这一切——或多或少的,源自于正在更高楼层保护着自己与这栋大楼的黑发青年对于收容幸存者的拒绝。 他当然是会拒绝的,她悲伤地想,他不仅会拒绝这些素未谋面的可怜人,而且也会拒绝“极昼”和她……墨翎是这趟避难和迁移最大的错估,也是她多少年来始终没能够看清的一团迷雾。其实她早应该想到这一层,对于墨翎,无论是菲莉希雅还是达兰克都远没有她了解得更多,然而她又真的了解他吗?或许在这趟危险的转移过程中的每一分钟,她仍是抱着最善意然而错得最彻底的愿望在做着无谓的希冀。
菲莉希雅悄然走到她身后,双手稳稳地搭上了她的肩膀:“塞缇。” 塞缇丝茫然地回头看看她,又看看她面前的“极昼”队员们,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从那些可怖的尸体上收了回来,转而看着她——这个墨氏曾经的女主人。 她明白自己的任务,她应该穿过大厅,跨过地上那些残破的躯体,径直走到最靠里的那面墙跟前,用那里的可视电话联络安居高层的墨翎,请求他的援助。
四十分钟后,当达兰克终于精疲力尽地赶到墨氏时,有几名队员在看见他的刹那就哭了出来,或许是在庆幸他的死里逃生,又或许是在哀叹他对这次注定悲惨的驻扎的加入。达兰克起初没有领会到那些眼泪的意思,他跑得太久,仍然有点神志不清,然而血腥和尸臭在他进入大厅的刹那就灌醒了他,他愕然地看着眼前地狱似的的景象,在抬头时迎上了塞缇丝·罗兰仍然泛着泪光的双眼。她背后站着沉默不语的菲莉希雅和艾尔恩。
墨翎果然拒绝了他的老对头“极昼”进入大楼的请求,理由充分、不容质疑。可视电话接通了短短三分钟,那期间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悠然,慢条斯理地阐述着他事实上很乐于见到“极昼”就此覆灭的心情。他身边依然站着褐发的少女,她一向伶俐甜美,此刻却眉头紧锁,从始至终不置一词。
大厅里一片寂静,达兰克听完了队员和塞缇丝的描述,只觉得这房间里的血腥气好像又浓了些,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决定,而眼下的情况实际上并没有给他太多的选择余地。人员、装备和体力都不允许短时间内的另外一次长途转移,而那些消防门显然不止存在于一楼的这些入口,想要凭借不到十个人和即将见底的火力硬闯到墨翎所在的高层,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只有留下——达兰克的目光扫过这大厅里业已僵硬的尸体……那么,只有留下。
他清了清嗓子,然而没有什么用,喉咙里依然火烧火燎的干疼。他只好哑着声音,尽全力遮掩起疲倦说:“整理装备,把大厅清理一下……先熬过这一夜。” 他的队员们在有限的干净地面上或者坐着或者靠着墙根猫着,在达兰克说完这些话之后,他们默默看了看彼此,谁都没有动。 最终是菲莉希雅第一个站起来,拖着一具尸体的双脚,把他丢到了一个角落。 悉悉索索地,人们这才慢吞吞地开始动了。
清理完毕的时候长夜早已降临。还算幸运,这期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生物来打扰他们。尸体们被集中堆放在了一个角落,有些尚可使用的武器则被收了起来。大厅中间于是多了一片满是污渍和血迹的空地,他们把所有的睡袋连在一起,不肯让自己一丝皮肤碰到地面,然后蜷在睡袋的中间开始休息。 睡意来得很快,白天里体力消耗太大,连焦虑都不能让他们继续保持清醒。神经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睡眠让他们得以短暂地逃避现实。达兰克值了最早的一班守夜,之后走到远离那片空地的角落里抱着枪小憩了一会儿。他的AK已经报废,只剩一把没几发子弹的轻狙和一把手枪。即使这样他仍然抱着枪睡,尽量不让自己手里空空荡荡。 入睡迅速,但是并不安稳,总有爆炸的轰鸣声在耳边挥之不去。达兰克很快从浅眠中醒来,一眼看到艾尔恩抱着膝盖坐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浅灰色的卷发被月光染成雪白,柔弱干净得与这死气沉沉的大厅毫不相符。少女敏感地察觉到了达兰克的视线,回头看了过来。
“不睡吗?”他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 “醒啦……”她疲惫地笑了笑,“队长先生也不睡了吗?” “嗯,我也醒了。” “明天怎么办?” “再和墨翎试着交涉吧。”他叹了口气,“如果不行,再想办法。” 艾尔恩没有回答,把头放在膝盖上,侧过脸看着达兰克,目不转睛。 达兰克不敢转头去看她的目光。 “那个手势……”少女呢喃着开口了,把右手握成小小的拳头放在自己的左手背上,“那个手势,凯东和我说,是你们两个人在军队期间的约定。” “……嗯。” “即使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个人也要活着?”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这种约定……挺残忍的呢。” 达兰克苦笑,他想这个约定何止残忍,几乎可以算是个诅咒了。 艾尔恩将目光收回去,整张脸埋进了臂弯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其实我……一直不敢问。”她带着轻微的鼻音说,“队长先生,凯东……是真的死了吗?” 达兰克一震。 “那天……之后,队长先生带他去了什么地方吧。支援明明接到了两个人,为什么会没有尸体呢……”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达兰克,极是殷切地,像是久旱的土地盼着甘霖。 达兰克被迫承接着那目光,感到一阵沉重的钝痛从左边胸口的位置慢慢延伸开来,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每一根血管上。 那些甚至比三年前的爆炸还要绝望的瞬间一股脑地回到他的记忆里,他看到自己亲手将阿德利诺残破不堪的身体交给墨氏,看到褐发碧眼的少女看着她时鲜明的恨意,看到那份曾经从阿德利诺的档案中被抽出去的明确写着“基因改造”记录的表格,看到那些冰冷的管子从各个部位插进阿德利诺的身体,旁边的呼吸检测仪上是微弱的脉动…… 他在答应阮·莓再也不来看望阿德利诺时曾经想过,就这样让他保持着毫无意识并且危在旦夕的生命是否真的有意义。他再也不能见到阿德利诺,而且即使见到了,阿德利诺也不会再睁眼或是和他说话。然而这与死还是不一样,他毕竟还在那里,还在呼吸,即使达兰克不把那个微乎其微的苏醒可能性放在面前,阿德利诺也还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还活着。
达兰克自私地将这当成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然而即使是这最后的念想也还是被上天无情的带走了,那场墨氏的实验事故最终没有给达兰克留下一丝希望。 ——阿德利诺死了,没有尸体。他曾经对“极昼”说过的谎言,最后成为了他自己吞下的苦果。 时间从此变成刀锋,这是一场对他最后时刻的冷漠与背离的审判。 三年来的每一天,达兰克都在等最终的惩罚到来。 而这些最慢性的绝望,没必要让艾尔恩也承受。
达兰克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少女那闪烁着某种渴望的眼睛,开了口。 “不是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阿德已经不在了。”
艾尔恩怔怔地看着达兰克,她多年来所抱着的那个念想似乎也在这一刻就这样破碎了。慢慢地,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最终那泪水沉重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少女微仰着头竭力克制着,紧咬着牙关,从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的呜咽的声音。 达兰克抬起头,盯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不再说话。
那一夜的后半程是一场一溃千里的疯狂杀戮。 第一声枪响尖锐地打破沉默,所有人都像是在等这一刻似的,立马从睡袋里弹了出来,未经瞄准就抄起枪开始射击。第一阵狂轰滥炸过去之后,院子里只有一具人造人的尸体——它被那第一发子弹击穿头部,早就已经躺在那里了。 达兰克搭在扳机上的手指有些麻木,他也跟着进行了那场毫无意义的射击,直到眼下才想起自己没多少子弹了。
终于到极限了。 不止是枪,还有人。子弹很快就将耗尽,而任何反应过激的士兵都不再处于训练有素的战斗状态。他们会惊惶,会失措,会在最慌乱的时候做出最错误的决定。再之后,他们会失去理智,然后就像大厅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一样,成为彼此最后的战利品。 局面已经开始失去控制,所有人草木皆兵,向漆黑中一切有动静的方向肆意地射出所剩无几的弹药。达兰克甚至觉得下一秒可能就会有人调转枪口,对着自己开枪。
他想他应该阻止,然而那非理智的洪流连他也一起裹挟着。他太累了,累得说不出一句话,累得只想顺着这股激流不作抵抗地滑下去,把自己全部交由命运主宰。他甚至懒得去想那激流的尽头是什么——想来也不过就是死亡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 活着的代价太大了,他克制不住地想,这么多年,解脱也该来了。
这发泄似的射击不知持续了多久,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炮火终于渐渐平息了,一大片扣下扳机的脆响伴随着空弹匣的“咔咔”声连绵不绝。 达兰克踉跄着后退,直到自己的后背靠到了墙面上。他举着枪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的队员们有一半仍在茫然地扣着无用的扳机,另一半则开始慌乱地后退,场面混乱,有人抄起了刀。 而庭院里的生化人其实并不多,但刚才那通无效的射击着实太过奢侈,效率低得惊人。那些生物于是趁着炮火停歇的时机开始前进了,个个目光炯炯,磨牙吮指——A城已经不剩多少活人了,这将是最后的饕餮。
达兰克被几个没头苍蝇似的队员往前撞了撞,一脚踩在了大厅的门框上。他握着匕首的手有些颤抖,几乎不能彻底抓紧刀柄。方才的枪火声给他留下一阵剧烈的头痛和耳鸣,他一时间只觉得晕头转向,险些一跟头栽倒在门框上。生化人越来越近,腥气已经弥漫到了达兰克鼻尖,但他依然低头喘着粗气,听着呼吸声在自己的胸腔里转来转去,发出金属一般的空荡回响。
——就这样吧。 他在心里放弃了抵抗。 ——结束吧。 他等着听那一锤定音。
“队长先生!” 一声惊叫,应该是来自艾尔恩。 然后他又听见叠声的“队长”和“危险”在身后响起,震得他不得不抬起了头。眼前是一具獠牙,极近,带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贪婪地、凶残地、饥饿地…… 是的,就是这样了。 这具獠牙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会从最脆弱的地方嵌入血肉,吮吸鲜血,扯碎筋脉,然后进一步的撕咬、吞吐…… 不会太疼,毒素很快就会从那个可怖的伤口进入身体,然后通过血液侵入大脑,冰凉透骨地滑过每一寸肌肤,最后夺去他所有的意志——
——就是这样,结束了。
…… “达兰克!”
像是清凉的水流进了他的心里。 这声呼喊击碎那层厚厚的迷雾,令达兰克一瞬清明。他猛地从死亡的美梦中回过神来,看着一颗子弹从那活尸的右太阳穴贯入,又带着肮脏的血迹从左太阳穴钻出。 那生化人面露茫然地晃了晃,呆滞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达兰克的脸,倒下了。
身后响起几声惊呼,那些声音好像有艾尔恩的,也间或有几个队员的。一个熟悉的名字被喊了出来。 达兰克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
他曾经想过这场审判的尽头会是什么模样,那也许是一个悲惨的死亡,或者堕入永恒的落魄,更有可能是一生无疾而终的悔恨。他把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恶毒的惩罚都放置于那个宣判的瞬间,偷偷地希望自己在那一刻能够得到原谅。 而他从没有想过他或许早就被原谅了。 因为那个人总是温柔的,他会在达兰克经受那漫长痛苦的拷打时就包容他曾经的一切,然后站在离他最近的那个地方——那场他无法参与的审判的尽头——就那样,不慌不忙,等着他到来。
达兰克失神之中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依旧坦然,依旧清朗,熟悉得好像从未离开过。 它穿梭了宇宙之中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空间,最后像一阵轻风一样停在他的耳畔,萦绕不去。 这一次不是在任何梦里,它真真切切、触手可及。
达兰克深吸一口气,极缓慢地回过头去。
——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蓝。
【END】
终于完结,希望没毁了这个世界观。 再次谢谢组内各位献策献力,这个圆太大,大家都辛苦。谢谢艾恩小姐始终包容,凯东先生始终认真捉虫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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