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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3 17: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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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孤儿院后一个月,她有了珍妮这个新名字。
她很花了一番功夫才得到这个新名字,因为她进孤儿院时已经八岁,肮脏但美丽,而且有着明显优于实际年龄的冷静心智。她不是精神失常、躯体残疾而被抛弃的那一类孩子。她是自己到教会寻求庇护的,一口咬定相依为命的父亲染病暴毙,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肯说。司祭和嬷嬷们对此并不采信,但还是将她接纳下来。如果这孩子身上真有什么故事,那故事会回来找她的,在那之前,他们应当给这投进女神羽翼之下的孩子一点庇护。
珍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孤儿——如果连作孤儿也有某种考核标准的话。她沉默,顺从,温柔,勤劳。实际而辛辣的观点会当她是死里逃生的余幸和自小作为外室之子的自觉;但在更多人眼中,那是一种令人感动的羔羊般的神性。她很快博得了所有人的爱,上到严厉的嬷嬷,下到最顽劣的恶童,没一个人不亲近她、喜欢她。
但是没一个人,没有故事再回来找过她。
她确信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她确信自己的父亲在更早的时候就死了。她推测他的死和后来降临到她们母女头上的厄运有某种联系。但是更深的她难以想象。他和她们的相聚每次都十分短暂,在那碎片式的天伦之乐里他是个完全温柔、快乐、没有烦恼的人——或者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如此。他像一束遥远的光,她不能想象他与任何阴谋发生联系。她与母亲的关系则要近得多。她的母亲不能说不幸福、不知足,但在这之上还有一层理想主义的向往,于是不遗余力把女儿往那个高度磨砺。成长在这样玻璃般透明的温情里,她一早就懂得如何做人们的慰藉和希望。
所以即便母亲拿那块滴血的石头将温情砸得粉碎,她所记住的也不是她最后凄厉的面影。
母亲留给她的是绝望的爱、生的希望——和永远的负疚。每晚她都要做一次额外的长祷,为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女孩祈求另一个世界的喜乐。她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司祭,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女神,奉献给像那个小乞儿一样的可怜的孩子们。
十四岁很快就到了。离去神学院还有一个星期,珍妮着手打点自己的物件预备将它们留给孤儿院,了无牵挂地进入女神仆从的行列。两套贴身衣服,一条头巾,两块手巾,一双鞋,一本圣书——她把它们整整齐齐码在自己的小床上,然后解下贴身挂着的那枚紫晶戒指来。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早在它还戴在母亲手上时,她就常常着迷地端详它。她和母亲一样珍惜这枚戒指,因为这是父亲所能给母亲的最庄严的誓约——据说是他曾祖母的旧物,在戒指的内圈还残留着“纳……娅·迪恩”的铭文。父亲说拥有这枚戒指的人才是迪恩家真正的女主人。虽然这类话母亲并未当真。她安于他的爱情,并且教导女儿也安于分位,因此珍妮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和父亲的家庭发生任何联系。在初到孤儿院的那几年,夜深人静时,她也曾经把它拿出来久久摩挲,只为回忆母亲的手指抚摸在她发上的触感;但渐渐地她也把它遗忘了。它悄然贴在她胸前仿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到了将要舍弃它的时候,她忽然重新意识到它并不属于她的事实。这桩捐赠恐怕会给孤儿院和迪恩家双方带来麻烦。还是悄悄把它还回去的好——她想,谨慎的考虑夹带着一种默默告别的愿望。
她也知道自己缘自父亲的银发触目,拿条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一连三天在迪恩家的围墙外守候,终于一天一辆轻巧华贵的小马车从铸铁大门内驰出来。她连忙跑上前去想要攀着车窗说一句话,刚到辕边便被什么东西一抽,向后一头栽出去。
一个挑柴的路过,好心把她搬到路边篱下,守着她醒过来。
“算你命大,没给马车直接轧过去。那位佳思妮大小姐可做得出!”柴夫黑膛膛的脸涨红了,很是不平,“看着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却那么狠,逮谁咬谁!”
她一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已经很久没听人喊自己的这个名字了。
她在附近转了一圈。佳思妮·迪恩小姐悲惨的遭遇和恶毒的名声,五条街外擦皮鞋的男孩都门儿清。“可怜是可怜,”人人摇头啧声叹气,“一个小姑娘,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她一回去就找到司祭,跪在他面前:她不能去圣域了。她只翻来覆去说这么一句,一直在哭。这是她进孤儿院第一次哭,吓坏了司祭,以为她不哭则已,一哭再也止不住眼泪。
不过最后她终于也平静下来。
“我无法全心向神,做不到按她的教谕无差别地爱所有人,因为我的爱,我的奉献只能给那一个。”
她赎罪式的愿心使司祭相信她不是陷进什么风流韵事中。他带着一点惋惜亲吻了她的额头。
“去吧,孩子。”他说,“圣行在于人生的每一条道路上。”
她不觉得艰辛。这四年里就连挨打挨骂的时候她也感到比之前祈祷时更大的平静,而为那女孩做的每一件事都令她满足。她不指望自己可以慰藉她,只是,在无休止的阴沉或躁怒之后,那女孩也会有安详:短暂的恬然的睡脸,或者一时间心不在焉的远望——看着那样的她,她会因为过于强烈的快乐而落泪。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条路上一直无怨无尤地走下去,然而如今,站在戛然而止的终点回望,圣行的光环褪去,她才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条怎样的道路……
她擦一擦脸颊,把那枚紫晶戒指解下来,拿一只手巾包好。
她决定去找法里斯。她要请他把这枚戒指转交给佳思妮。她握住自己的手——昨天晚上他握过的那只手。她仍能感到那平稳有力的搏动——他的心的跳动。她有他的承诺。
他爱她……
她抬头看看刚从云里挣出一丝来的太阳,估计现在是四点左右,差不多到了法里斯从团里回来的时间。她再进不了迪恩家,不过他们还有一处秘密会面的地点,不远处一个荒废的墓园,在那里他们曾度过几段难得的二人时光。她不知道法里斯回没回过家。如果他回去过,就会听到她被赶出来的消息,他会想到去那里等她的。
刚走到墓园围栏的拐角,她遥遥看到法里斯柔和的褐发闪现在青松翠柏之间。
她一阵欣慰。刚想加快脚步赶过去,忽然看到法里斯身边还有一个人,一身劲装,陌生面孔,秃头在乍晴的天光下一片闪光。
她心中和脚下同时一顿。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绕到他们侧面的树丛后去。她穿着灰色的外衣,裹一条绿色头巾,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相当不显眼。
那两个人好像是在讲价钱。
“五千。”
这是那光头,声音粗哑,不容置喙。法里斯则还是很柔和的声气:
“我们之前说好了是三千五。”
“你要得太急了,提价是当然的!”那人冷笑,“到时候多少都是你的,现在还在乎这一点儿?”
法里斯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一句话。
这句话像一阵微风从深处扬起,吹散了她胸腔里已经不再跳动的那样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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