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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3 17: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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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开阖之间,灯火因为逸入的寒气引发一阵轻微的颤抖。
格尔希因起先并没注意,只看到胸前的女孩子眼神一斜。与此同时一片心照不宣的无声轻笑在四周荡开。他带着蓝曼陀罗转了个圈,看到佳思妮·迪恩沿着墙走到角落,坐在一张软凳上。他确信那是她,不仅因为她带着那只黄水仙面具,还因为她走进这屋子像一抹潮湿寒冷的夜色钻进暖香馥郁之中。她穿戴也和那天珍妮预演的相去不远,一件鹅黄黛黑的礼服缀满蕾丝扎花纱结,只是那些装饰在珍妮身上显得柔美,在她却像荆棘遍布——而且刺还全朝着她自己身上。
“她今天蔫耷耷的,没意思。”蓝曼陀罗评断道。
格尔希因略有领悟——相比这一圈人而言,佳思妮·迪恩这样一个小贵族的私生女为了报复命运而作的努力充其量是出滑稽戏,他们吸纳她不过为了随时寓目取乐,偶尔还可点拨一二;而在佳思妮,这群人无论多么似是而非,终归是她所仅能觅得的朋辈。——但她也清楚自己并没有洛克斯要求的那种影响力。强人所难的使命压得她的人收缩了,在繁饰的衣装下更显得小得可怜,只有一双黯淡的蓝眼睛满场徒然逡巡,想在恶竹丛中找出一根救命稻草。
格尔希因觉得应该到她身边去。但是脚下跳着的这支曲子总也不完。觉察到他分心,蓝曼陀罗的下巴在他肩窝钻了一钻。
“如果你踩我的脚——”
“对不住。”他连忙道歉,“我踩到了?”
“还没。”她幽怨地觑着他。
灯火忽地又一暗。她有些恼火地向后一望,低低地“咦”了一声。
“这人是谁?”她的眉头想必在面具下挤紧了,“谁放他进来的!”
格尔希因也跟着望过去,发现第一个问题他倒答得出:来人并没戴面具,过分秀气的面容连同身上的骑士团制服全都风尘仆仆,一件什么东西拿披风裹着抱在手里,站在门口,略带茫然地环顾着这个近乎幻境的洞天。
这不速之客是法里斯·迪恩。
法里斯花了一分来钟才适应满眼的憧憧光影。他一定下神来,很快发现了坐在角落的佳思妮,径直向她走去。音乐没有停,紧贴着旋转的人们也没有停,只有杰贝兹·阿尔卡纳松脱怀里的舞伴迎上来。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类的消遣呢,你看,你妹妹在这里玩这么久,你一次也没来过。”主人满面堆笑,虽然直到昨天以前这不一名不文的养子还完全不在他眼里,“不过说真的,一直以来——你要是想加入,我们随时欢迎。”
“实在抱歉,杰贝兹队长。我不是有意打扰,不过事情很要紧。”法里斯很委婉地解释,“我知道佳思妮在这里每次都待到天亮,我明天一早又要出任务,只好趁这时候来找她。”
杰贝兹向后看了看。
“她这会儿看上去可不大痛快。”他轻声说。
法里斯苦笑了一下。
“她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心情会好些,我想。”他指一指自己抱着的那件东西,“把这个交给她我就走。”
杰贝兹·阿尔卡纳那勇于取乐的头脑飞快地权衡了一下。
“你想待多久都没问题,好伙计。” 他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尽兴!”
他回到音乐里去了,然而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在曼舞中透过这面或那面镜子观赏着角落里的那出余兴节目——他们看到佳思妮坐在软凳上以阴郁的目光迎着法里斯一直走到她身前,上半身绷紧了像蛇一样立起来,扬起被面具遮去表情的脸。兄妹俩飞快地交谈了两句,法里斯掀开披风把手上那件东西给她看。
那正是他昨天从皇子那里赢得的剑。
他把剑递给她,她一手把它推开。
法里斯皱了皱眉,但又恢复和善的表情,很耐心地说了句什么。
佳思妮噌地站起身来。
“我没说过吗?嗯?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晚了——过时不候!”
她这一声已经尖锐起来,带得音乐的调子一歪。乐队很心虚地又奏了两三个音节,偃旗息鼓,正好让法里斯那不算大的声音也一清二楚:
“看在女神的份上,讲点道理,佳思妮。”他口气仍然平静,但明显是在按捺着,“第一,你确实没说过有时限;第二,你昨天根本不在城里……”
佳思妮仰头笑出声来。她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两个。
“啊哈,普天之下竟然还有人想跟我讲道理!天真的法里斯!你再多做出些天真的可怜样儿来看看?”她将手向人群慷慨一挥,“你巴巴这时候跑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给所有人看看你多么委屈,我又多恶毒?现在你满足了?你最好满足,因为我不会让你把那老巫婆带到任何地方去——她死也要死在我眼皮底下——哪儿都别想去!”
法里斯睁大了眼睛。他脸上先是震骇,慢慢变成嫌恶和愤怒。
“听着,佳思妮,你要丢脸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不会陪你无理取闹了。事情很清楚:你拿着这个,我带母亲走——我明天就请假,后天一早就带她走!”
他也有点激动,沉重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将剑向佳思妮当胸一递,与此同时佳思妮正抢步想要走开。她条件反射地举手一挡,同时将身子一拧想要闪过去,但是法里斯的力气比他们两个预想的都要大。她一下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板上。
法里斯也吓了一跳。他连忙蹲下去扶她。
“对不起,佳思妮,我太不小心了!你没……”
“别碰我!!”
佳思妮将他狠狠向旁边一搡。她上半身整个伏倒在地,脸埋在裙裾里。她的脊背抽搐似地剧烈地起伏。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一只右手前后左右地摸索。她什么也摸不到。她什么也看不到——这地方太亮,那么多灯,那么多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条鱼曝在烈日炎炎的岸上;她觉得无数柄利剑从天而降刺在她身上;灼痛从左脸开始疯狂延烧,她一寸寸干涸,一寸寸化为焦炭……
“你没事吧?”
头顶响起一个清凉的声音好像微雨洒落在身上令她微微一战。
她稍稍抬起头,发觉自己被笼在一层柔和的阴影里,一个人单膝着地,替她遮去那些炫灯和目光,正向她伸出手来。
佳思妮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自己站在梦的边际上。
她扬起上身,艰难而缓慢,将手伸向他的手。与此同时她一度失焦的瞳孔重新聚起眼前的形象,他的面容逐渐显现出来——一张陌生的面容,但是她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无数回了,那么多次甚至她已经习于他近在咫尺的注视;习于摹想他的一切美好;在她最隐秘的向往里,他关切的目光春风般和煦,声音有初夏时雨的清凉,他的头发好像秋夜皎洁生辉的银月,眼睛是冬日湖水最深处的结晶……
当她的手指碰到那个人的指尖时,一旁的法里斯突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您吗,格尔希因殿下!”他大声道。
佳思妮的手猛地一颤。
她向格尔希因脸上定定地望了一眼,似乎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看清他的脸——她的瞳孔好像遇到太阳一样骤然收缩了。
紧接着她一头向地上栽倒下去。
格尔希因吃了一惊,连忙去搀她,怎么也搀不起来。她死死地伏在地上,一阵嘶哑的长声从她的指缝间传出来——
那是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从噩梦中醒来的人才会发出的绝望哀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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