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达兰克 于 2016-3-6 11:1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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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兰克·弗瑞德在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一直依循着可称稳定的步调在生活——时间在其中负责积累一切,成就一切,解释一切。 时间像缓慢上涨的潮水,有迹可循,而且永不止息。他习惯了随波逐流,那水位托着他到什么高度,他便取下他在那个时刻能够触碰到的东西,永远按部就班、不急不徐,他知道时间是平静而规律的,总有一天它会带他到他应该去的所有地方。
直到向来稳定的水面被突如其来的死亡的宣告急速压缩成了一场海啸,惊天动地,灭顶而来。 那力量拽着他往目所不及的高空抛去。
五天。达兰克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陌生。生命威胁、临时恋爱、争吵,而又重逢——这些在他以往的意识里哪怕该横跨一年也不为过的事件在五天中接踵而来,他在猝不及防间感到了自身体内系统性的紊乱。 一定是紊乱了,否则他无法解释自己在那一刻莫名的失神。
他先是听见了那个名字,然后就与那双紫晶色的双眼重逢了。 他在那个瞬间里如临大敌似的紧张,同时却又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后他感到似乎是有道灼热的水流从胸腔里涌了上来,时间在他体内维持着的稳定水位蓦然被冲破了。
然而在下一个刹那,他心不在焉地忽然想起了别的。 他想起一部电影。 许多年前,他陪着好不容易放假聚在一起的双胞胎,在某一年的平安夜围在壁炉旁边看的电影。 画面里,少年总是对于热情追逐他、与他形影不离的少女深表不耐,用尽一切办法甩开她、激怒她,当他终于成功之后,形影不离成为了形单影只,他这时候才感觉到对她的习惯了。少年后悔了,他们之间的角色因此又倒转,他因为愧疚和孤单而重新思考起少女对他的意义,开始对她穷追不舍。 故事的结尾是一个温馨饱满的团圆。 一个极度普通的,俗气的,有关后知后觉与失而复得的母题。蒙特利尔的冬天里雪不曾停,在平安夜里映着挂在每栋房子屋檐上的彩灯无声地落。橘红色的灯,影影绰绰的人,隔着窗户传出的轻松的音乐,家家户户中的暖意都从窗口洋溢出来。而街道上四处都静,新雪落在地上,铺就一整片无人光顾的雪白。
片尾字幕出来的时候,达兰克发现双胞胎哭了。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挨个呼噜了两个孩子乱蓬蓬的头发,然而孩子们都仍然无声地抽泣,他于是走进厨房,给他们热了两杯牛奶。
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没想过他们那时候为什么会哭。 他想他或许从来没有看懂过那部简简单单的电影。甚至于两个毛头小鬼都隐约体悟到了什么,他却从没有。
他或许——……
达兰克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之处是一片冷冰冰的深紫。 他看见有刺从那片紫色中生长开来。 然而这似乎只是须臾之间的错觉,正当达兰克想要说什么时,潘豆顿像是刚刚完成对一团空气的注目礼似的,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移开了。
“找我有事?”潘豆顿对着维特说。 “啊……这个……”维特挠挠头,有些难以启齿,“是这样的……他们……呃,说是在调查FFF团的事,就来问我歌唱社的救场人员究竟是谁…… 潘豆顿闻言没有讲话,只是挑了挑眉盯住了维特。 “潘豆顿先生……!”被盯住的可怜少年立刻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说漏嘴的!呃,是他们威胁我……” 然而潘豆顿忽然耸了耸肩,维特的辩解声戛然而止。 “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所谓。”他满不在乎地说。 “等……等一下。”在一旁愣了足有半分钟的雷古勒斯忽然开口了,一脸震惊,“所以那位救场人员是您吗?潘豆顿先生?!” “唔,算是我吧。”潘豆顿说,“确切的说,是经过了一点‘加工’的我。” 不用追问这‘加工’是什么。无论是雷古勒斯还是希瑟都回忆起了当时舞台那个娇美的金发少女。与其说好奇潘豆顿是怎么做到以假乱真的,不如说,这个学校里恐怕除了这位就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了。 “没想到您还会唱歌!”雷古勒斯于是真心诚意地感叹道,“太厉害了。” “不过这样一来,这条FFF团的线索也断掉了呢。”希瑟笑道。 “我早就说过不会是潘豆顿先生吧!”维特回头怒吼了一声,又转向潘豆顿的方向“啪”地合上了双掌,“真的非常抱歉!请您以后务必继续帮我们歌唱社的忙!” 潘豆顿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再说吧,毕竟有没有‘以后’都还不一定呢。” 三个学生闻言一愣,达兰克一直飘忽的思绪这才忽然回到现实中来,随后在心里叹了口气:“……请不要对学生说这种话,潘豆顿先生。” 潘豆顿像是从来没有跟他对视过、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惊讶地睁大了眼,但是这次他的目光也只在达兰克的脸上停留了一秒。 他复又看向学生们,好整以暇地说:“年轻人别这么敏感嘛。这时候人人自危,没有信心不是很正常吗。” 他笑了笑,乌黑的刘海坠在眼前,一派轻松模样:“毕竟,谁都可能是那什么FFF团。” 他举起手来,伸出食指慢吞吞地把他们挨个点了个遍,最后指向了达兰克的心脏位置,短暂地停顿后,又放下了手。 “潘豆顿先生……”达兰克往前迈了一步。 “有何指教?弗瑞德老师?”他眼里的尖刺终于又转向了达兰克。 “请不要对学生发难。您这样凭空怀疑他们很不负责。” “哦?那真是对不起了。”潘豆顿挑起一边唇角,和在那个有雪的傍晚,他向达兰克质问时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我没有凭空怀疑他们啊。” “潘豆顿先生——”率先反应过来的希瑟已经阻止不及。
他微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在说你。”
——当少年彻底激怒了对方之后……
达兰克望着校工漠然又挑衅的表情。那个潘豆顿第一次问出“你是FFF团吗?”的雪夜再次回到他的眼前,这不过数日之前的事情而已,却仿佛已经非常遥远了,他想起来时甚至觉得画面有些模糊。他惊讶于对方初次见面就发出的怀疑与指控,接着又惊讶于似乎没有任何缘由的暧昧不明——他兀自在时间里沉浮,而这一切早就远远立于水位之上了……他跟不上潘豆顿的节奏,从一开始就狼狈不堪地被他牵着鼻子走,正是时间的飞速压缩让他不习惯,一切都是因为——
……不。 不是这样的。
他听见心底有声音说。
如果太过短暂的时间是他迄今为止的一切犹疑的源头,达兰克·弗瑞德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在沉默的对视中尽力压抑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躁动。他会在一开始——或者如果不是在一开始,也会在昏暗的放映室里发生那个拥抱的瞬间推开潘豆顿,然后回到他时间的正轨里,不再想起这段插曲,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对此事的提起而焦躁不安,更不会因为突然的重逢而如此心神不宁。 这段降格拍摄的画面确实步履飞快,而他其实早就跟上了。
时间从不是他犹疑的来源。 信任才是。
“雷古同学,希瑟同学,维特同学,你们先回去。”他轻声说,不在乎这句话显得很像是凶手要杀人灭口的前兆,“我和潘豆顿先生谈一谈。” “达兰克老师……” “不要紧。”他继续说,“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可以随时举报我。”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没关系。” “那我们就先走了。” 三位少年人一步一回头,终于还是走远了。 达兰克先前一直站在门的侧边,现在他走到门口的正中来了。他面前的潘豆顿毫不示弱地、扬着下颌看着他。
沉默维持了一小段时间,潘豆顿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门框:“要谈什么就快点谈?”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吗?” “是啊,我不是一早就说了吗。” “是吗。”达兰克令人难以察觉地笑了笑,“我以为你说‘恋人之间应该互相信任’是认真的。” 潘豆顿立刻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似的瞪大了眼,满脸的嘲讽与不可置信:“你逗我的吧?现在跟我说这个?明明怎么都不肯说实话的人是你啊,老师?”
达兰克垂下眼。 就是如此。他一向坦率,而他一向擅于给自己找借口。 飞速快进的播放画面停下了。
“……差不多就得了吧,弗瑞德老师。”潘豆顿不耐的语气唤回了他,他抬起头,发现对方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焦躁,“既然你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也没兴趣知道了。” 校工抬起手指了指达兰克身后昏暗的走廊:“我保留我的怀疑。你可以走了。” 他说完就回过头去,打算关上办公室门,把门外的达兰克隔绝开来。
在那个时刻伸出手去是下意识的事。 但他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将做出这个动作来。
潘豆顿在被达兰克扣住手腕的刹那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盯住达兰克。他原本想,如果数学老师仍是一脸令人不耐的正经模样,苦口婆心地像上课一样再对他说些了无生趣的说教,他就直接甩手走人,把门抽到那张不解风情的脸上。然而那双手扣着他的力道又实在太犹豫,小心翼翼地透着点零星的哀求,导致他又不免有点好奇。他于是直视达兰克的眼睛,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达兰克低沉的声音果然响起了。
“……对不起。” 握在潘豆顿手腕上的手指紧了紧。
“对不起,抱歉。”达兰克接着说,语速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思考,“你说得对,我才是那个自私又多疑的人。” “……” “如果我现在把我的事情,和DVD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会稍微信任我一点吗。” 他的句尾虽是询问,却坚定地落下了。 潘豆顿静了一会儿,发觉扣着自己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他耸了耸肩,挑着眉毛看向达兰克:“你先说,我再告诉你。”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
一切都倒带重来了。 达兰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讲完碧斯亚的事情没用多久时间,却让见多识广的潘豆顿听完也啧啧称奇了。他回味无穷似的深呼吸了一口,忽然皱着眉转向达兰克:“所以,弗瑞德老师,这事有什么不能立马告诉我的?” 达兰克一愣。 潘豆顿像看着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早点说我反而不会那么怀疑你啊?” “我……”达兰克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想法,“这盘DVD直接送到我那儿,还指出了小碧的事,我担心是有针对性的威胁。当时告诉你,继续和你一起行动,可能会让你有危险。” “现在整个学院谁不在危险里?啊,当然FFF团的疯子们除外。”潘豆顿翻了个白眼,“达兰克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是你的侄子侄女,需要你保护?别把谈恋爱当成家长带孩子好吗?” 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问让达兰克忍不住咳了咳。潘豆顿似乎有点动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再说话了。 达兰克想了想,说道:“我大概只有带孩子的经验,没有谈恋爱的。” 潘豆顿又翻了个白眼。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教教我。” 潘豆顿的第三个白眼没有翻出来。
他在绿林学院这几年来遇上了少说也有十几个莽撞自大的追求者,个个都以为自己有一套谁也比不过的告白秘籍。像达兰克这样莫名其妙的,带着天然诚恳的表情拜师求教的也算是奇葩的头一桩。
他撇了撇嘴:“我说过以后要收学费了吧!而且我还没说我就信任你了呢!” 达兰克眨了眨眼:“那要怎么样你才会信?” “打一炮我就信。” “…………” “……行了我逗你的。每次都像诱拐未成年人犯罪一样,你这小三十年是白活了吗?” “……抱歉。”
一切仍飞驰着。
【END】
这篇越写越不成人,恐怕有点让人失望。不过它是个断章,止于第五天,后面还有一礼拜的撩与被撩可以想象。总结一下的话,文章大意是“求原以为是跨年长跑的恋爱过程在五天内发生给数学老师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 好几个人问了我“无征不信”是什么意思,大致就是“没有证据则不足以令人信服”。出自礼记,背后有个典故,不过和文无关,有兴趣的话可以查查看。另外文里提到的片子,第二章是塔可夫斯基的《乡愁》,这一章是许多人应该都看过的《怦然心动》。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找来看看。 这次又是碰到不太擅长的故事发展,一边写一边删删改改,谢谢潘潘主教迁就包容,也谢谢雷古团长和希瑟小姐的侦探小组带我们玩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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