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尽头～  * --*- R·A -*--
雾霭从刚才开始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雾霭是哈兰·艾略特的小猫，刚刚好能躺在他手臂上，或是被抱在怀里的大小，身体柔软，浅浅的毛发整体上是漂亮的象牙色，再由恰到好处的银灰色的斑点装饰在上面，如果猫咪没有蜷缩起来的话，斑点本来是会更显眼的。 哈兰摸了摸怀里的小猫，手指尖伸进毛里，轻轻揉着牠的脖子，等揉到猫咪喉咙附近时，牠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抬起来的脑袋枕回到哈兰的手臂上，发出舒适的呜咽声，身体也伸展开来，像是安心些了。
黄昏的阳光穿透窗口，在哈兰缓步前行的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走廊尽头的墙上不偏不倚地挂着一面纹章盾徽，省却了上方应有的战吼字和两侧的护盾兽等繁复的装饰，仅在镀银鸢型盾上浮雕着咆哮之兽的形象。这是艾略特家的家徽纹章，用以标明此地受到贵族家系的庇护。
就在哈兰在盾徽前停步，仔细端详时，小猫在他的怀里抬起脑袋，用细小的声音喵了一下。
顺着雾霭的视线，哈兰发现走廊尽头的左边还有一个不显眼的拐角，他也看得到里面是死路。但哈兰走进去以后看见，其实还有一扇门藏在了其中一侧，小小的不起眼的木门。考虑到这栋建筑里不会有佣人的房间，这里应该是杂物间。门把手和把手下面的锁孔都落满了灰尘，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这个房间了。哈兰用手轻轻推了推门，从锁孔附近传来卡住了的手感，门果然还锁着。
雾霭仍然盯着那扇门，更确切地说，盯着门里面的方向。
“在意这里面的东西吗？”男孩用轻柔的声音问道，“好吧，让我们试试看，这个地方的杂物间、储藏室为了方便起见，似乎是可以用同一把钥匙打开的。”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枚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逆时针扭动，插销发出咔嚓一声，顺从地退下了。
“这几天为了让我检查这里的食物储存情况，母亲大人给了我这把钥匙。”
小猫回应似的呜咽了一声。
门打开了。
如哈兰预想一般，这里只是个积存旧物的杂物间，堆叠着备用却再没有人会使用的物品，像是缺了腿的桌椅，漏出棉花的床褥，褪色的纺线卷，图案刮花了的盘子，锈迹斑斑的水罐……诸如此类失去了原本的价值，直接丢弃又有点可惜，去使用又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太失礼了的东西。
这是个对谁都缺乏价值的房间，有一个哈兰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躺在这副光景里。
哈兰对朝灵这个种族并不熟悉，事实上他对阿尔洛人都还不算了解，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见过那些黑色头发、黑色瞳孔的人们。艾略特家的大宅里就有朝灵仆人，黑发黑瞳，肤色和阿尔洛人不一样，但他们能学会阿尔洛人的语言，倘若有人屈尊去教的话，他们也能学会读写。哈兰也曾经接受过家中朝灵女仆的服侍，当他因为那位女仆恰当好处的周到服侍而向她道谢时，她看上去是真的既惊讶又开心。尽管在家里从来没有人特别宣称过什么，在尼恩格兰也少见有人会大声说出来——或许因为这里是对这件事不持立场的圣域的门扉——但哈兰还是知道，在许多人眼里，朝灵大抵上是不能算人的。或许他们有着聪颖到能够学会说话的头脑，也能好好完成各种各样的工作，有和阿尔洛人形貌相仿的躯干、四肢和头颅，但在许多人的认知里，朝灵们只是很像人的什么东西而已，说他们是人类是不确切的，也是不客观的。朝灵只是碰巧和真正的人长得相似的、非常精巧的机械而已，在本质上和动物、魔兽，或是由匠人精心打造的水钟是一样的，就好像一旦到了设定好的时间，座钟就会铛、铛、铛地报时，能据此说这台座钟是有感情的吗？
但是，哈兰有时会想，倘若一只动物会悲伤、会高兴，肚子饿起来和人一样会难受，不能吃腐坏的食物否则会生病，能吃人会吃的食物，饱腹时会露出安心的表情，被训斥了懂得害怕，被夸奖了时除了简单的开心还会感到自豪——那么如果在这里再多设想一些，倘若这只动物能学会人的语言，能用两只脚走路，外表也和人相差不远，能流露人可以去理解的表情，甚至明显拥有智慧。如果有这样一只动物，又能据什么理由说这只动物的地位理所当然在人之下呢？如果仅仅是因为肤色、发色或是身体的大小就下判断，那么阿尔洛人自己也是不尽相同的，世界上有着各种不同颜色，能够区分开来的阿尔洛人；如果以智慧程度的高低来分辨，那么阿尔洛人中也有缺乏足够智力的个体；如果以是否能施展理魔法来区分，那么其实也存在因为各种原因无法顺利施展理魔法的阿尔洛人……
尤其是，如果其他朝灵也和倒在哈兰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样，连从侧腹流出来的血的颜色都和阿尔洛人的很相似……
就连孩子也知道应该先救助他。
横躺着的朝灵男人身材高大，身上只穿着一套简朴的灰色短衣裤，露出来的手臂和脸的皮肤看得出颜色偏深，近乎小麦色，很可能是个惯于在日晒下行动的人，而且散发着某种野生的气息。哈兰走了上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双随身带着的薄手套换上，探了探了朝灵男人的呼吸，他显得痛苦、呼吸粗重，现在还活着，但似乎昏过去了。哈兰默数三声，再数三声，终于鼓起勇气，用力掀开朝灵男人穿着的短衣，向上一口气卷到露出胸膛，这是为了不让它再次滑落，伤口在右侧肋下，是一道被锐器划开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哈兰感到一阵眩晕，血液的气味如今逐渐钻入鼻腔，他咬了咬嘴唇坚持住，拿出上衣口袋里的干净手帕，小心地拭去伤口附近的血，然后终于看得清楚了。伤口看上去不深，但有哈兰的手掌那么长，应该还不到贯穿了的程度，至少不会让这个人很快就失血而死。就在哈兰抱起朝灵男人的一只手，准备用这个和手帕去压好伤口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受伤的男人已经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珠，正打量着他。
“请自己压着伤口，先止血。”哈兰轻声说道，他以为自己会感到害怕，但在黑色眼瞳的注视下，哈兰发觉自己并不觉得恐惧，甚至连对伤口和血的恐惧感都渐渐地消退了。哈兰开始低声向这个朝灵男人解释，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安静养伤，“请你躺好不要动，我会去找这里的大人，请他们替你找医生过来，我的父亲让我旁观过伤口的处理，我刚才已经学着替你做过了，但恐怕还不够。”
朝灵男人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哈兰对他说的话，接过哈兰的手帕，按住伤口，黑色的眼瞳黯淡了一下，他出声说道：“不要、找别人。也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发音也不太正确，但仍然听得出来是阿尔洛语。朝灵男人的拒绝让哈兰有些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拒绝医生，“仅仅止血是不够的，你需要正确的缝合，伤口才会好。而且你的伤口还需要先清洗，缝合以后还要涂抹一些……药膏，否则伤口不会好转，还会恶化的。”哈兰还记得该怎么做，但一时想不起来那些东西正确的称呼是什么了。
朝灵男人花了更长的时间去理解，然后点了点头，问哈兰能不能为他找到干净的水，干净的毛巾和哈兰提到的药膏。哈兰回答说他能找到，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一个医生，他的房间里应该有一些备品，但偷拿是不对的。不过哈兰随后想了起来，他那爱担心的母亲大人曾经塞给他一个小药箱，为了以防万一，而那个药箱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多不好随身携带，就被哈兰放到这里自己的房间了，而拿自己的东西不算偷拿。
“我需要回一次自己的房间。”哈兰轻声说道，“那里有一些备用的药，也有纱布和其他东西，是你现在需要的，”然后他看到朝灵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他好像知道为什么，“我答应你不告诉别人，而且我很快就回来。”
在哈兰说完之后，朝灵男人只是看着他，似乎不愿意让他离开。
哈兰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个伤患安心下来，但朝灵男人身上的野生气息，还有黑色的眼瞳，使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哈兰再次凑近朝灵男人，在他来不及反应之前用两只手一起挡住他的眼睛，用掌心密不透风地遮住——哺乳动物在看不见以后很容易暂时变得温驯，哈兰知道这一招对小山羊有效，对小鹿也有效，对猫咪用会被猫咪挠所以猫咪不可以，而朝灵男人在哈兰的直觉里更像野生的公鹿，只不过现在他居然还不肯乖乖躺好——
“雾霭，过来帮帮我！”哈兰向他的伙伴叫道，小猫听到了哈兰的话，窜过来爬上了朝灵男人的脖子，和哈兰一起压着——
负隅顽抗了一小会以后，朝灵男人闭上眼睛，身体也放松了，只是脖子上增加了浅浅的挠痕。哈兰留下雾霭照看他，然后小步跑了出去，跑上几层楼梯回房间找到药箱、自己的小水壶，干净毛巾……过了一刻钟，哈兰回到了那间贮藏室，看着朝灵男人靠着墙坐了起来，无言地打开药箱，开始挑选里面的东西。随后，他用温和的声音请哈兰转过身去，哈兰猜到他是想要自己缝合伤口，就去厨房替他找了些食物，和更多干净的水……直到确信自己已经安顿好了这个伤患，哈兰才和雾霭一起离开了他。临走前，哈兰告诉朝灵男人，自己明天还会回来。
哈兰坐在自己抱来的垫子上，朝灵男人盘腿与哈兰相对而坐，时间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雾霭跑到了房间里窗子的窗棱上，躺在从窗帘缝隙射下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打着小哈欠。
哈兰抱来了一小锅燕麦和面包煮成的热粥，把它连同一个木碗还有小勺一起，推到朝灵男人的面前。哈兰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在这个时候，朝灵男人开口了。
“孩子，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黑发黑瞳的男人声音和昨天一样温和，就像雄鹿将蹄子伸进河水的声音。“我也需要知道，现在的时间，现在是你们历法的几月？”他顿了顿，“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请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太久，我会很快离开。”
“这里是尼恩格兰的孤儿之家，现在是404年的第五个月。”哈兰回答道，朝灵男人似乎没有马上明白，于是哈兰解释给他听，“也就是收治没有人养育的孩子们的地方，是市政厅辖下的公共服务机构，但也有贵族出资和经营。”
“我不该问的。”理解了哈兰的话以后，朝灵男人低下了头道歉，然后露出了一个醒悟的表情——“这么说，这些是孩子们的饭，昨晚的也是。对不起，我不能吃，不能让孩子们饿肚子，你也不该拿给我，把它还回去吧。”他弯下腰把燕麦粥锅子推向哈兰。
“没关系的，”哈兰说道，“我很幸运，我没有失去双亲，只是母亲大人觉得我一个人待在家会没意思，才让我跟着过来的，但也还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我想大人们之后会给我请来老师的。关于食物请安心，我没有拿走其他孩子的饭，也没有让自己饿着肚子。这些和昨晚的是厨房每天都会做好的，因为比我更小的孩子就算吃过了也还是很容易饿，所以给他们留下了额外的食物，谁都可以自己取走，只不过不可以浪费。现在你需要多吃一点东西，受伤的人和生病的人都很需要好入口的食物，午后我会带来肉汤和新的绷带，请好好养伤。”
朝灵男人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善良的孩子。”
哈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请好好养伤，但是，你的事我谁也没有说，我应该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我不该瞒着的，有外人来了这里，而我谁也不告诉，这是不对的。但如果我说出去了，你是不是会有危险？你已经受过伤了——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对。”
“已经可以说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朝灵男人说道，“这样的事瞒着大人是不对，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也会告诉你我受伤的缘由。”他皱着眉回忆，“我受的伤是因为上一个买了我的人把我关在笼子里，只给我腐败了的食物，我咒骂了他，结果被他用刀刺了一下……我倒下装死以后他就没再回来，大概是很害怕，又或者是想留下我一个人死在那里，但我撬开笼子逃了出来，来到这里藏着，再后来就受你照顾了。”
“他不应该那样对你。”哈兰难过地说。
“真希望阿尔洛人都和你一样。”朝灵男人喃喃道，“再过一两天我会离开这个城市，到时候应该就能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这里几乎正东方向的另一座阿尔洛城市，我需要到那里去，单人步行的话希望渺茫，但如果女神眷顾，一两个月总能到了，希望来得及。”
“时茵……吗？”
“是的，不过还是不说这件事了，反正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朝灵男人摆了摆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哈兰，哈兰·艾略特。”
“我是暮云。”朝灵男人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哈兰试着重复了几次他的发音。
“哈兰，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今天能留下来，”黑色瞳孔凝视着眼前的男孩，声音依旧柔和，“你救了我，还给我留下食物，我想要报答你。我没有钱，现在也是不太能动弹的身体，但你刚才提到老师的事，所以我想我至少可以教你一些我知道、有用的事作为报答。你会想学吗？”
“我能学什么？”哈兰小声问道。
“嗯……我看你养了一只小猫，我能教你正确的照顾小猫的方法？该怎么发现动物是不是生病？如果你愿意学，朝灵人的语言和历法也可以。除了这些，我还能偷偷教你一些草药的配方。”提起自己擅长的事，暮云也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了微笑。
哈兰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开心地答应了。两人分着吃完了燕麦粥，然后哈兰和暮云一起拿在房间里发现的旧粉笔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哈兰学到了朝灵人称呼星星的词、暮云知道的各种家养动物生病的迹象，还有替雾霭驱除猫跳蚤的办法……
他们度过了愉快又充实的一天。
第三天的上午，哈兰急匆匆地来到储藏室，和暮云解释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暮云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说他理解了。
没过多久，两声敲门声穿透了门扉。等哈兰打开门，沉静的威压感便降临了这个房间。
汤玛斯·艾略特来了。
“笔强于剑的典范”，这是大多数人对汤玛斯·艾略特的评价。淡金色短发，合衬的套装，握着雕有贵族家徽的黑木手杖，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完全成长了的哈兰·艾略特，只不过更沉稳、更自如。当有人端详他的时候，他会不带感情地回望，眼神如同冻结的冬日天空，人们很快会觉得真正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哈兰喜欢、也尊敬自己的父亲，这位艾略特家的当代家主、同时也是尼恩格兰市政厅官僚的阿尔洛绅士并不让人感到害怕，但哈兰知道一旦某人惹了父亲生气，那么这个人多半会莫名其妙就签好了自己的卖身契，而这个人豢养多年、备受信赖的杜宾犬会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但只会说牠已经不再爱他了。
“幸会，朝灵的暮云先生。”在哈兰不小心愣神的时候，汤玛斯·艾略特向眼前的朝灵男人点头致意，语气仿佛对方是他熟识的朋友。“我听说你照顾了我的儿子，还和他相处得相当好，我要向你道谢。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待会请务必让我知道。”
暮云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来尼恩格兰有一段时间了，也还没有见过这样对待自己的阿尔洛人。
“在正题开始之前，小哈兰，我要给你一个测试。”汤玛斯·艾略特垂下目光，转而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哈兰没反应过来以前用手杖把门推上了，关上了房间的出口。“阿泽兰市民法第十六条第二细则：任何阿尔洛人一旦发现叛逃奴隶，必须尽快将其扭送至市政厅，不可私藏蓄养，违者按重大盗窃罪处理。重大盗窃罪的惩罚是苦役。”艾略特家主的声音又快又稳，不给人出声质疑的余地，“叛逃奴隶将由市政厅羁押十天，在此期间如有人前来认领，市政厅将对主人进行罚款并放归奴隶。如逾时无人认领，叛逃奴隶将被处以笞刑，然后拍卖。”
“小哈兰，我给你的测试是，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我不马上叫警备队来。”
哈兰觉得自己的血液霎时间冻结成了冰。
哈兰抬头看着父亲，汤玛斯·艾略特投下的眼神毫无波澜，也毫无怜悯，于是他知道父亲是认真的。如果哈兰拿不出一个很好、很好的理由，他的新朋友就会横遭噩运。艾略特家的阁下不会威胁人，他说到做到。现在一切都看哈兰的了。
哈兰只好很努力地思考，拼命摇动脑壳里的转轮——
“他受伤了，父亲，而且因为缺少食物身体虚弱……”哈兰的脑海里浮现了他发现暮云时的情景。
“仁慈和同情都不是理由，而且他不是还活着么。”汤玛斯·艾略特没有被打动。
哈兰只好把脑壳里的转轮摇得更加用力，记得父亲大人以前说过，如果一时得不出答案，就先站到对方的立场去想……显而易见的是，艾略特家的当家主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儿子扔去做苦役，而即便他真的这么做了，更加显而易见的是，在那时候哈兰盛怒的母亲大人会微笑着把父亲烧成灰烬。所以一定有什么，有什么哈兰忽略了的要素……
“贵族法案！”在想到的瞬间，哈兰几乎喊了出来，“如果犯人是贵族而受害人是平民，市民法的量刑会减轻一到三个等级，所以最后我们只要交罚款就可以了！这是我们负担得起的！”
艾略特家的阁下微微颔首，“你已经知道受害人是平民？”
“不，我不确定——”
“那就不能算，而且就算这位朝灵先生的主人是平民也不行。艾略特家的孩子庇护了朝灵人，而他的父亲为此缴了罚款，这样的事件传出去会损害我们的名声，所以不行，我不会容许的。不过你已经知道要利用你具有的优势了，这倒是值得称赞。”
哈兰只好再一次依赖脑壳里的转轮，用碾下去的气势用力操作它——
“父亲，通向这里的走廊上，有一面咆哮之兽的纹章，那面纹章作为我们家族监护这里的象征，是有其意义的，是一定要有！暮云来到这个地方，也同样应该受到妥善的对待。”哈兰现在没有看暮云，这样的话不是哈兰的动机，也不会是哈兰自己的愿望，但他非得说服父亲不可，“如果我们不顾他的真实情况就随意处置他，哪怕他是朝灵人，艾略特的名声也会因此受到损害。”
艾略特家的阁下点了点头，“通过了，这一个理由是合适的，尽管你借助了我的提示，也没有给出最好的答案，但还是合格了。作为奖励，接下来我会听听看这位朝灵先生能对我说些什么，或许我还会实现他的愿望，或许不会。”
哈兰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脱力地坐到了地上。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不论父亲是不是要让暮云的血也冻在血管里，他都没有力气去管了。
“朝灵人暮云，我接下来会问你一些问题，我不会让你难堪，但你要诚实地回答，否则我是看得出来的。“艾略特家的阁下说道。
暮云直视着汤玛斯·艾略特，半晌才开口，“我想你给你的孩子太大压力了，而且我不觉得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我其实只要马上离开这里就好了。”
汤玛斯·艾略特把手杖换到了另一只手里，“我只是在教他思考。另一部分，诚然，你说得没错，”他说，“但我好奇的是，你是只会接受帮助呢，还是会去努力争取一下？你是想更早完成你的目标，还是其实无所谓早晚？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个瞬间，你忽然开始后悔自己在过去没有好好抓住摆在面前的机会，就因为一点点的自尊心、一点点的不愿意，你向着舒服的方向顺从了，就这样，命运的天平倾向了你难以挽回的失败……”
暮云的表情变了。
“看来现在你会说了，对吗？”汤玛斯·艾略特考虑了一下，换上了询问的语气，“首先告诉我，你有没有伤到之前虐待你的那个阿尔洛人？你有没有在逃脱以后去报复他？你有没有伤害任何尼恩格兰的阿尔洛人？”
“我没有。那时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暮云回答道。
“很好，据说你需要去时茵，理由是什么？”
“我……”暮云的声音变得苦涩起来，“我有一个亲人现在应该在那座城市里，我要去找到她。”
“直系亲属，还是旁系？”
“……是我的女儿。”朝灵男人顿了一下，“哈兰说这里是孤儿之家的时候我就想过，我应该问他有没有在这见过朝灵的小孩子，但我后来又想，朝灵的小孩子是不会被留在这里的，甚至不会被送来这里，你们阿尔洛人一向如此。”
“的确，这里不会有朝灵人的小孩，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
“在阿尔洛城市生存的朝灵人有自己的情报渠道。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就通过他们往这里和其他城市散布了暗语写成的消息，用了能隐去发信人的手段。在几个月前，我从同样的管道收到了女儿的回信……不太可能是假的，除非有人特别为我设下了陷阱，但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最后一个问题，”汤玛斯·艾略特取出一张信纸，展示在暮云的眼前，“你能看懂这个吗？”
“……不。”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不再受到保护了，我对进一步帮助你没有兴趣，朝灵的暮云先生，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艾略特家的阁下俯身抱起了哈兰，“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他打开门，不顾哈兰的抗议，径直离开了。
“父亲，我一直以为您不是坏人！”直到他们回到尼恩格兰的大道上，哈兰仍然在父亲的怀里小声抱怨、挣扎着，声音很轻，但透着浓浓的怨念，“您怎么能无动于衷，您怎么能就这样走掉？我一直相信您会做些什么的！”
“唔，你想的其实没错，”汤玛斯·艾略特把刚才的那张信纸抖开交给哈兰，然后别开了目光。“我的确做了些什么。”
哈兰看见信纸上画了一幅奇妙的简笔画，还有一些哈兰看不懂的符号，画简单得只有一个缺了一块，又凸出来一块的圆圈，然后是一个硕大的红箭头，指向地图的左下角，哈兰想了想，如果把这当成尼恩格兰地图的话，箭头指向的就是尼恩格兰空港的位置。
“那些符号的意思是？”哈兰问道。
“朝灵的文字，是两句话，‘到这来’和‘明白了就说不’，我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不过从他的反应来看还是有效果的。”
哈兰大大地叹了口气，“父亲，做一个更率直的人难道不能让您快乐吗？”他痛苦捶了一下艾略特阁下的肩膀，“我刚才都快哭出来了。”
“我的人品没有问题，哈兰，有问题的是我当时还没有彻底查过那个朝灵人的底细。之前我们还在那个房间里的时候，如果你读了足够多市政厅里的案件卷宗，还有尼恩格兰图书馆里堆积如山的历史档案，你就会知道，你就会非常清楚，在那个状况下，对说出来的话多加小心必然不算错。如果这整件事其实是某个人用你来算计我的陷阱，那么藏在那个朝灵人衣服里的，或者藏在房间里某个地方的流音石将会成为法庭上弹劾我的铁证。”
哈兰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想来，那个房间相当杂乱，在那里想藏些什么是很容易的——
“我错怪您了，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哈兰乖乖低头道歉。
“所以相对安全的反而是在嘈杂的大街上，只要我们小声交谈就可以了，没事的，我原谅你。”汤玛斯·艾略特摸了摸哈兰的头，“现在也该告诉你我真正的计划了，如果那个男人不是陷阱的一部分也不是骗子，他就会在空港等我们。等我们到达空港，接到那个朝灵男人，就会搭乘一班去时茵的私人飞艇，这班飞艇是我三天前订好的，我本来也有私事要去一趟时茵，这是个美妙的巧合，也是为什么我要赶在今天完成这件事的原因之一。我们到了时茵就可以放开手脚，接下来只要能找到朝灵男人的女儿帮他们团聚就最好不过，如果需要赎身我会帮忙出钱。最坏的情况是暂时找不到人，但那也能让那位暮云先生和他的麻烦一起远离尼恩格兰，所以也只是一石二鸟还是三鸟的问题了。”
“哈兰，现在你想一想，这个计划在哪里可能出问题？”
哈兰小声抗议了，汤玛斯·艾略特马上裁决抗议无效。
“让我想想……有没有可能尼恩格兰警备队已经在空港守着了？”在不得不思考的时候，哈兰想到了这个可能，他的背脊顿时一阵战栗。
艾略特阁下赞许地点点头，“好点子，不过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市政厅还没有接到和朝灵有关的报案。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的。”
“我是不是应该再怀疑一次您的人品？”哈兰把脑袋靠到父亲的肩膀上，继续想，“我记得空港会有安全检查，那里有没有可能查出暮云的身份来？”
“另一个不错的思路，但其实问题不大。”艾略特阁下想了想，小声说道，“空港在这方面的主要职责是统计城内朝灵人的数目增减以防出现封魔事故，以及是否有人携带了武器或危险品危及航道安全，去核查每一个搭乘私人飞艇的朝灵身份会降低效率，他们不会这么做的。只要有人声称是朝灵的主人，然后那个朝灵有戴好身份手环，就不太可能出问题。”
“好了，其实只是打发时间，空港到了。”哈兰听到父亲的话，抬起头，尼恩格兰雄伟的空港建筑，还有壮丽的圣盾塔遮住了他的视野。他的父亲把他从怀里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小猫咪交给他，也牵好了他的手。
散发着野生味道的朝灵男人迎面走来。
“接下来就是时茵。”汤玛斯·艾略特阁下如是说道。
哈兰和暮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三个人一只小猫，一起走向了空港。
三人到达时茵的时候，已是一天的傍晚。花之城的夜景，一直以来都美丽得让人心醉。
下了飞艇以后，暮云拦住了一个匆匆赶路的朝灵人，向他打听时茵朝灵人聚集的地方在哪里，然后三人被领到了一间不起眼的木房子前。
暮云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个子小小的朝灵女孩子，看上去比哈兰只大上一两岁。暮云忽然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和她对视良久……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暮云也一把抱住她不放手，最后一大一小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结果根本不费什么事，我还想着在一座城市里找到另一个人会很困难。”汤玛斯·艾略特阁下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表情淡然地评价这一切，他不停从口袋里掏干净手帕给坐在身边的哈兰，后者现在出于某种艾略特阁下无从理解的原因，居然也跟着哭花了脸。
“这倒让我想起了早年陪狄安娜看戏的时候……唉呀小哈兰，你可是个男孩子，怎么这种地方跟了你妈妈呢？”
“我只是想到，如果我被从母亲和您身边带走，我也会非常、非常想念你们……”
直到太阳落下，星星升起，他们才终于恢复冷静。
“我都不知道怎么道谢才好。”暮云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那就不必说了，结果好就一切都好。”汤玛斯·艾略特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会回远京。”小女孩朗声答道。
“远京……？”哈兰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失落的塔菲，现在是只有朝灵人的城市。”艾略特阁下解释道，然后他说，“我现在不奇怪你们为什么要在时茵碰面了，这里是距离塔菲最近的阿尔洛城市。哈兰，和他们道个别，今后你和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是为什么？”哈兰看向他的父亲。
“塔菲，也就是他们的远京在时茵圣盾范围之外，而那座城市本身是没有圣盾的，他们想回去就要穿越红区，”艾略特阁下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换句话说，去给魔物做点心。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理由，但我已经不关心了。”
“为什么要去？你们好不容易才团聚……”哈兰看向暮云，声音颤抖着。
“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暮云抱着小女孩，语气平静，“我们原本就住在远京，她是被掳走的，那之后我用了半年才作好出发的准备，再用了三个月，和其他家人被掳走的伙伴一起来到阿尔洛人的边境，不过还没进城就被骑士团打散了。我做了一年的奴隶，才遇到你们，得以和女儿相见，但我们总要回去的。”
哈兰觉得自己不能放着他们不管了，“父亲，我们或许可以再雇一架飞艇，载他们往那个方向——”
艾略特阁下打断了他，“先不提雇飞艇在航线外的巨额花费，飞艇一旦靠近他们的城市就会失去动力，不是缓缓滑翔降落，而是直接掉下来，然后无论是驾驶还是他们就都死掉了。更糟糕的是，没有人知道远京有多少朝灵，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封魔领域究竟有多大，再加上飞行魔物……别做梦了。”
“那么就雇赏金猎人，在他们步行过去的时候保护他们！”
“是多发疯的赏金猎人才会随便跑进红区？要怎么保证赏金猎人不会一离开你的视线就把他们打晕卖回来？”
“那就看着他们去死？就连我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你现在在诘问我了，哈兰。”汤玛斯·艾略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的温度如同冰冷的冬日天空，“而我现在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知道你今年才五岁，五岁的孩子通常不会捅出多大的麻烦来，但我忘了你有你父母亲的理解和支援，这让你能够做到大多数你想做的事，实现几乎每一个你想实现的愿望，拯救几乎每一个你想救的人，而这里其实有一个部分错了，让你做到这程度应该有一个前提，我和你的妈妈都想对你温柔，于是我们一起不小心跳过了这个前提，但现在我觉得，我不能再回避它了。”
“我会教你如何成为一位优秀的贵族，这件事的核心，是你要学会洞悉世人的愚蠢和盲目，同时还要爱护他们。”艾略特阁下抬头看向天上的群星，他的声音轻得就像漂浮的云彩，“但我现在要教给你的，是作为一个人，你不能、也不应该忽视自己的愚蠢、盲目、傲慢和懦弱，你必须看清楚自己的限度，分清楚哪些事是你做得到的，哪些是你暂时还做不到的，尤其是，在施行善举的时候。”
“这次遇到这位朝灵先生，你替他包扎、看护他，这些是你能做到的。除此以外的部分，是我的计划、我的智慧、我的力量，还有刚才你提到的飞艇乘员和赏金猎人的性命，这些和那些，都不是你应该轻易推上桌的筹码，你还缺乏这么做的资格。”身为父亲的金发男人叹了口气，“我通常不应该阻止你去犯错误，我相信你会自己从错误中学习，但这个已经是最危险的了。如果我在这里让你一直努力下去，那么，”汤玛斯·艾略特用手指抵了抵哈兰的心口，“在你意识到之前，你的身心会从这里开始，全部被抽空的。”
或者更糟，尤其是当你竭力帮助过的人居然背叛了你，你就会变得愤世嫉俗……汤玛斯·艾略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哈兰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看向暮云和他的小女儿，他想把手伸进口袋，但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根本不听话。
“我该怎么做才好？”哈兰的眼睛里现在噙满了泪水，他只能像一只溺水的小猫一样，拼命挤出声音来，“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你们？”那声音柔弱又无助，就好像他才是那个求救的人。他把口袋用力扯出来，从里面只滚落了两个银币，这是完全不够的，不可能让任何人来帮忙。哈兰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面只有手帕，然后他找遍了裤子和衣服的缝隙，但已经再没有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哈兰一边道歉，一边哭泣，他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为他的失败，为他不能拯救的东西，为他将来不得不舍弃的人，为了每一件他还做不到的事……
直到暮云，那个有着野生气息的朝灵男人抱住了哈兰的肩膀，哈兰才获得了一点点安慰。朝灵人用清晰的声音说，“没关系，我决不会责怪你。”和他拥抱的感觉就像被雄鹿用鼻子和毛皮紧挨着，是温暖又结实的触感，“而且，”他说，“你为我做的其实远远足够了，我不会死的。”
哈兰抬起了头。
朝灵男人对眼前的男孩微笑起来，“情况没有你父亲以为的那么糟，我们是朝灵人，远京是我们的城市，”暮云露出一个无畏的笑容，“来阿尔洛人领地的时候，我们可是找到了一条安全路线才抵达的，现在如果想要回去，只要找到那条路径就能安全许多，我是要带着人回去不是死在半路，而且我还会先召集以前的伙伴，准备好合适的装备，决不会孤身上路……就像你说过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我才不愿意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去冒险呐。”
“这是真的吗？已经足够了？”哈兰小声问道。暮云用力点了点头，他用柔和的声音继续向他诉说，“听好了哈兰，你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期待你去拯救所有人，甚至等你长大了也不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不是所有人在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幸福美满，但这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考验，如果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试炼，得到的东西也不会长久。你不是神，你也没有办法抵挡命运，而我们会说，一切都是女神的旨意。”
暮云最后瞪了哈兰的父亲一眼，“你太严厉了，你吓坏了这孩子。”
汤玛斯·艾略特对此的回应是，“他迟早都会学到这一课。”
不久之后，哈兰和朝灵小女孩都开始犯困，他们才终于和彼此道别。
星光之下，长椅之上，男孩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半睡半醒之间，哈兰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话：
“他说谎了对不对？”
他的父亲想了想，“我不知道。”他认真地这样回答。
过了一会儿，男孩的父亲说，“但我知道这样一段箴言，我记得是摘自你妈妈那边的家训。”
“我曾见过，有良善者陨灭在他的善行中…… 不要行义过分，也不要自逞智慧．何必自取灭亡呢？”
男孩似乎听见了，但在他提起意识回应之前，他已逐渐陷入香甜的睡眠。
在男孩的梦境中，几日来的经历化为碎片，不断困扰着他。
但他的梦境是美妙的，超现实的 ，如同久远的地方舒缓的歌一般。
“一切都是女神的旨意……”他听到自己小声祝福着什么。
“何必自取灭亡呢……？”他听到自己轻声哀悼着什么。
最后，两者逐渐变幻成一个声音，而他也终于领悟到，这两个声音诉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每一个故事都会有结局，每一段人生都有终点，而每一个愿望最后都会实现。
在梦境中，男孩接受了这个答案，于是一些碎片弥合了他，另一些碎片治愈了他。
如此，在最后一天的尽头，他重新获得了安宁。
——《Regain Ataraxia》 has come to 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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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30 23: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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