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乌秋 于 2016-12-1 23:21 编辑
勇者3.0-活动-因果的旋转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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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
乌秋看起来没什么胃口。 或者说,他现在对吃饭丝毫提不起兴趣,尽管已经特意往庖屋传话近几日小少主的饮食务必精心些,如今看来仍起不到任何效果。 饭还是非常随性的扒两口,至多再往中意的食物里挑一根最有模样的尝尝,然后筷子就不动了,眼中尽是意兴阑珊。 乌秋不想吃,他的心思并不在每日的饮食上,无论它们看起来多精致可口,他心里有别的什么将他那幼小的尚未成形的胃口填满了,叫他欲罢不能。 青鸲在乳母的怀里一口一口被喂着早饭,她一项很乖,即使食量很小,却不像她的哥哥百般挑剔,通常大人喂她什么她都往下吃,这一点让乌秋感到很意外,所以他偶尔也会主动担负投喂妹妹的重任,同时谨慎地检验自己心中的疑问——他好奇这种极度幼小的生物天底下有什么是他们不吃? 答案是:没有。 乌秋曾经趁母乳换手巾的功夫,把早餐吃剩的茶蛋皮捡了塞到妹妹嘴边,青鸲便连他的手指一同吸在嘴里,潮湿柔软的口腔令乌秋又惊又喜,赶在大人发现之前,把罪证又抠了出来,连同妹妹的口水一起抹到妹妹崭新的围嘴上。 从那次之后,乌秋更喜欢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喂青鸲,尤其是他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反而要拿给妹妹尝鲜,观察她每一次表情,借以判断食物口感的好坏优劣,借以证明自己判断无误。
乌秋没有胃口,而桌子对面的青鸲却吃得津津有味,乌秋放下筷子两眼盯着树荫下的妹妹,乳母和侍女们顿时紧张起来,惊慌失措慌忙将二小姐的碗筷保护住,仿佛乌秋随时会把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投放进去一样。面对如此戒备,乌秋自觉无趣,索性挥手离开餐桌。
夏季,小少主和二小姐的早餐通常被安排在庭院里的紫藤架下或是荷花池畔的凉亭里进行,乌秋本没睡够,被拖起来吃饭,吃得兴趣索然,所剩无几的睡意也被消磨净了,只好在园子里闲逛,背着太阳,拿柳条在荷花池里钓鱼。游鱼浮现在他的阴影里,越聚越多,争先恐后张着嘴吧在水面上唑,仿佛那里有食物,乌秋有点后悔没把吃剩的饭带些过来喂鱼,可想到回去又要面对侍女们惊觉不定避之不及的表情,一时间百般聊赖。他提了提手中的柳枝,将鱼群抽散。
靖书踏着阳光走来,一路上明媚可见。 “少主今天这么早就闲来无事?” 乌秋拎着湿漉漉的柳枝扭头望过去,靖书怀里抱着的几本书册格外醒目,倒是提醒了乌秋早课时间将近。 “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靖书和他并排站在荷塘边看鱼,柳枝一抖一抖,从池中撩起无数水花,高高的甩在空中,水珠反射着五彩斑斓的阳光,像一串断开的珍珠项链泛起晶莹剔透的光华抛向荷塘深处。一眨眼,珍珠落进水影里,消失不见。 两人的视线追逐着水串的一起一落,靖书看得满目生辉,而乌秋的眼中只掠过稍纵即逝的神采很快重新回归黯然。 “走吧。”乌秋把柳枝丢到草地上,转身招呼同伴。 “先生今天要查背文,你背熟了吗?”靖书边走边问。 “反正也要忘。”乌秋兴趣索然道:“先生罚我罚惯了……再把文章抄它个三五十遍,于我不在话下。” 靖书忧心忡忡地凝望着伙伴。 “骗你的,背熟了。”乌秋仿佛承受不起那种关切,匆匆避开目光,熟练地扯了谎,率先走进碧草茵茵的青石板路。
早课自然很不顺利,不过先生却意外没有惩罚不上进的学子。对于先生的宽容乌秋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比被罚抄还叫他忐忑。 他就这样惶然地走出藏书阁,碧空高悬的太阳照亮了他的额头,照得他睁不开眼,扯着靖书狼狈地钻到树影下。藏书阁前院生有一株高大粗壮的合欢树,此时正是落花飞絮一帘风的季节,翠烟般的树冠遮天蔽日,正是他们几个轻狂少年课间最爱玩耍的地方。 树下早有人等候,乌秋一钻进树影来人便栖到跟前,是少主自幼跟随在侧的护卫黑鹫。靖书与他也是相熟,少年间不究礼仪,见面已聊成一片。 如果说乌秋有文武两只臂膀,文必是靖书,武便是黑鹫。 见到黑鹫,乌秋那张乌云密布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黑鹫前来复命,回话时表情带着少年人不该有的凝重,乌秋等的答案,只是一个微弱的摇头。 “没有?!”乌秋脱口而出,一上午的萎靡此刻全凝结为焦虑。靖书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和黑鹫一起紧盯着少主的举动。 黑鹫笃定道:“没有,到处都找过了,实在——” 乌秋向前急跨一步,像要冲出,却又在一瞬间顿住,下定决心般握起拳:“不行,我要去找煌铮。” 煌铮,其父与黑鹫的父亲有过命的交情,他与同龄的黑鹫更是同门学艺,以师兄弟互称。乌秋自幼与黑鹫关系甚密,黑鹫身边的友伴他自然也爱与他们交往。 煌铮的妹妹凰钟,昨日晚饭后与同里的几个姑娘一起玩耍,待家人寻找时纷纷不见踪迹。起初家长们不以为然,料定姐妹几人同去了某家乐不思蜀,直至半夜仍不见回来,这才大张旗鼓寻找,相互打听之下才惊觉,姑娘们都不见了。 谁也猜不透出了什么情况,连忙报官,惊动了坊主,连夜请了戍卫队协助灯火通明找了一晚上。 煌铮得消息的时候正巧与黑鹫一同在黑鹫家吃晚饭,可惜黑鹫晚上要到朱雀殿守夜不能参与,只能眼巴巴看着煌铮与父亲火急火燎前往搜寻。 黑鹫自然把消息带给了乌秋和靖书,乌秋不明所以:“这么多人一起丢?怎么可能。”他自作聪明断定那些女孩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玩得忘了时间,或者走远了,比如竹林花海一时赶不回去。未见得是多棘手的事。反倒是大人们都过度紧张,失了分寸。 他以为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直到靖书沉默许久许久后,给出了一个骇人的大胆的推断:“该不会……是阿尔洛那些人口贩子干的勾当吧?” 此言一出,惊得乌秋一身冷汗。 靖书坐不住要赶回家把事情告诉父亲,请求更多支援。 而乌秋连夜把黑鹫派回去:“你快去帮忙,有什么消息明儿个回来告诉我。你自己也小心!”黑鹫不能丢,如果真是人贩干的……那太危险,黑鹫可不能丢。乌秋派出黑鹫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大度,很懂事,有了大人的样子,知道先他人忧而忧,他能不顾自己利益把贴身侍卫派出去协寻,是极有风度的事。他目送黑鹫离开的时候想的是黑鹫不能出事——即便那些走丢的人找不回来,黑鹫也不能有事。 他可是他的朋友。 他的。 被放大无数倍的是他自己的重要。 这么惊险的时刻,他作为少主,却丝毫没想起:身先士卒。 他保护住的仅仅是他自己。 那个夜晚的乌秋,被一股无名的心魔困扰着,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事坐立不安,他以为他也在担心那些走失的女孩,可又清楚,其实他内心并无波澜,并无他表面上装出的那般虚张声势。在他那颗尚未成形的幼年心里,在私心蔓延的内心世界,他已下意识地模糊地对责任产生了渴望——让他既害怕又向往的无私无畏的精神。 成长的阵痛让他辗转反侧了一夜,折磨了一夜。
所以他清醒之后提不起精神,对任何平凡的事都毫无兴趣,他急需黑鹫的消息,急需一些大事震荡他的心灵,他想验证他的成长,证明他已在一夜之间抛弃了那些孩童式的胆怯与懦弱。 没有找到。 这个消息让乌秋第一时间小小激动了一番,然而这种心态又让他觉得可耻,愧于见人。 他要去找煌铮,他与他一样心急如焚。
“你不去?!”乌秋大义凛然地质问煌铮。 经过将近整整一日的搜寻,已有各种线索证明失踪的孩子极可能是被潜入的阿尔洛人贩绑架了,大人们正在协商对策,加强远京防范以及如何救出受难的孩子们。 煌铮与黑鹫这个年龄的少年自然争先踊跃在追人的第一线,不过拒绝来得更快更果断。 “戍卫队还没出动,你们这些孩子捣什么乱?!”黑鹫的父亲严厉叱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们。在他身边缄口不言的是神色不佳的暮云叔叔。 煌铮盯着父亲,暮云只微微摇了一下头,不再理会,继续与黑鹫的父亲和其他家长商谈起来。他当然必须拒绝孩子们涉险。 煌铮和黑鹫垂头丧气回到孩子们当中,随后就迎来了乌秋劈头盖脸的责难。 “如果是青鸲出了危险,”乌秋咬牙切齿道:“就算把阿尔洛整个翻过来,我也必须找到她!” 他说的非常漂亮,以至煌铮听后浑身一震。 乌秋很成功的彰显出自己无畏的态度,他看到了听众的反应。 “少主说的对!”有人跟着搭腔,不是黑鹫也不是靖书,然而无论是谁,乌秋对这种认可极为受用。“我们自己的妹妹,我们不去找,还指望谁?!” 是的,说的没错。像催眠一样,乌秋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凛然无畏的气氛中,他已如英雄,振臂一挥便有千军万马率领,替他扫平邪孽,救出亲人。然而,他并没有认真的想过,他所谓的把阿尔洛翻过来,到底应该如何做?又何来的力量? 他根本只是在徒托空言。 煌铮拍案而起:“没错!只有靠我们自己!” 乌秋意识到自己虚伪时,势已造出,他胆怯,却更加不敢叫人察觉他的大言不惭。 “我也去!”他发出了声音。稚嫩的尚未变声的童声。 “你可不行。”煌铮带头阻止了少主的冒然:“前途未卜,少主不可涉险,何况我们要秘密进行营救,不能叫大人知道,少主参与了事情必然引人注目。” 他断定他们一定会阻止他,不过他更希望借此叫他们也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 事情一旦认真发展起来,乌秋越发感到惶恐不安,他既害怕事情本身,又怕因为自己的推波助澜将事情演变成更大的悲剧。 然而,点燃的炮捻,已无法控制走势。他在惹祸。 乌秋下意识拉住黑鹫的手掌,这一瞬间,他又成了孩子,再无大意和勇气。 “别去。”他悄声对黑鹫说。 黑鹫诧异的望着他,握紧手掌:“少主别怕,你会很安全的。” 是的,他会很安全,他一项很安全,而他们呢? 悬崖就在他们脚下,是他把他们逼到此,却拉不回去。 ——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无畏。 原来这才是责任,是他如今根本承受不起的重量。
乌秋被交给靖书带回朱雀殿,一路他都在回头,可一路他都鼓不起勇气告诉他们,他其实全都在毫不负责的胡说八道而已。他们不该信他。 黑鹫于晚饭前回来了朱雀殿,一瘸一拐好像被揍得很惨。他默不作声从怀里掏出一副绣着燕子的简陋的旗子交给乌秋:“煌铮留下的,他说把这个挂在离远京不远的红区树上,等他们把妹妹找回来时,看到旗子就可以找到方向……” 乌秋害怕得手一直在抖:“煌铮哥他们……?” “这旗子叫燕归旗,可以把迷路的人……” “煌铮哥他们到底怎么了?!” “他们的行动很快被发现,被带回来了……”黑鹫垂头丧气的说。 乌秋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还好,没有掉下去,谁都没掉下悬崖。 “不过,暮云叔他们去了,因为我们的冲动……让他们不得不做出决定。”黑鹫哽咽了一下:“我爹说,他们这一去……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乌秋张口结舌,他摸着那面手绣的旗帜,仿佛针针都刺在他心里。
他确实只是这场灾难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环节,或许连关键点都算不上,然而,他心中渴望的责任,却在这一刻,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烙印一样烫在他幼小的心里,无论他多么惊慌失措,多么害怕,多么想逃避,都摆脱不掉。 等待他终有一天肩负起来。
奉公不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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