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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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 【更至番外一丨我平坑了@#%dwq!!】#白夜线##支援组#弹指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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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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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E潜行神学木工C理魔法B弩C

发表于 2017-11-15 08:34: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8-1-26 23:04 编辑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面前有个阿尔洛人
那人挡着太阳
阴影里五官黑乎乎的
手上提着一柄
◍°



◍  ◍  


◍  ◍  


二周目标题音乐


弹指声中文/Icathia

上部
399.5-399.11
下部
399.11-410.5

出场角色(PC)
花浅
出场角色(NPC)
凡尼纳德·凯特/撒克逊·凯特/朝歌/夜弦/白桠
麟止/未子/华星/秋月/翎南/明露/赛瑞斯·艾卡西亚
庚洵/艾琳诺·格雷福斯


◍  ◍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西江月·平山堂》[宋]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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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5 08:34: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8-1-26 23:05 编辑

WARNING



对应文:Purity&Clarity by AglirDimb
*文中用到的凯特家纹也是来自她的设计,爱她。

推荐阅读顺序(剧情积木?)请参考→Recommended Reading Order
◍ 没仔细看,可能有很多逻辑迷bug,提前致歉!
◍ 比白夜完结版多一章,本来想要二十四齐齐整整但写不动了,不完美也是一种美(?)
◍ 基本没有考据,非常假,也没有剧情目的,就是角色中心爽文,很无聊。
◍ 最后,给埃:您是非常非常非常优秀的搭档,我爱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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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8 14: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25 22:49 编辑



上部·春风桃李花开日





“在永冬之国生存,”那人说,“我们的向往仍是太阳。”
永冬之国
我们明明生活在春天里,他想。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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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16:3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8-1-25 23:56 编辑

S.399.4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有个阿尔洛人。那人挡着太阳,阴影里五官黑乎乎的,手上提着一柄剑。


一、最是一年春好处


  他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那人提着剑赶他从车厢里出来,久违的日光打在脸上,刺得眼睛生疼,眼泪哗哗地往外涌——生理性的,和他的情绪没什么关系。对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却在中途忽地就暗了,像是粘在了他的脸上。他想阿尔洛人大概是以为自己哭了,自己哭起来可能不太好看——
  但,那也没办法。
  他从小眼睛就不好。眼睛不好,其他的五感相对灵光,倒没在生活上出过什么差错。母亲隐约察觉,却不点明,父亲不知道,就以为他脾性大,总是歪着脑袋看人,觉得谁都低他一等。为这件事也不知管教了多少次,却从不见成效(那也是自然),只得长叹一声拿起酒壶生闷气——
  半晌那酒壶空了,人也晃荡着不知上哪里去了。
  他确实是习惯把脑袋往右边斜一点,扬起下巴(他本不矮,抬上少许是孩子的自信,但有时抬得也实在太高了些,就让同龄人敏感起来了),以一动不动的专注神色与他人交流。他那素来有“游手好闲”传闻的父亲被小孩子纯粹的目光盯得内心发毛,大概也与这每每的管教有一定关系。
  但其实他只是眼睛不好。
  看什么都糊作一团,用力注视别人也不过是想要将交流的对象观察得清楚些。他不太明白自己与其他小孩有什么不同,又或者为什么偏偏就他的神态令人生气,只能归结于自己不讨人喜欢——
  他很早就给自己贴上了这个标签,也不觉得带着有什么不对。我可能确实不太一样,他总是想,但究竟是为何独特却说不上来。毕竟给他下定义的不是他自己,而他自己总是不知道错在哪里的。
  就像现在,他踉踉跄跄地在地面上站稳,脚下的质地是泥土而非路面,周遭隐约能听到嘈杂的人声,纷纷乱乱隔得有点远,像是有城池在几百米开外。近处则是阿尔洛的呵斥声和幼童的低泣,脚步声和推搡声都渐渐停了,前些日子与他挤在同一间破烂车厢里的孩子们现在也聚在一起哭泣。
  风还在吹,春天的暖阳温柔得像是要融化掉一样。虽不甚清晰但的确是在结实运作的世界里,有也只有他一个人木偶似的杵在原地。
  片刻之前满脸的泪水现在已经干了,他用沾了脏污的手慢慢地擦去泪渍,脸上皮肤被粘在一块儿隐隐发痒,被风一吹又起了凉意,怪不好受的。
  “喂,发什么呆!走了,小子!”
  后背被人推了一把,他眨了眨眼睛,隐约看见自己的同伴们已经排成了一排,跟在为首的阿尔洛人后面。于是他也走过去,站在队伍的尾端。在黑暗里呆了太久的眼睛还没适应强烈的光线,走在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姿势很不好看。他听到身后有个人用阿尔洛语问了句什么,另一个人粗着嗓子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
  那声音很近,几乎是在头顶上响起的。他本能地抬头,手腕却被粗暴地一把抓过,白净的皮肤上瞬间多出一排赤红的指印。
  他肤质太好,继承了母亲,因此天生就容易红,一施力就像是能滴出血来,好一阵子都褪不下去。相对应的痛感倒是并不强烈,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比别的同龄人更能忍些,但的确只有他没出声。
  那人拿过一卷麻绳将他的双手套进去绑着,随着粗糙的绳子扫过的还有针刺般细密的疼痛,他没使力气,手腕倒是自己滑了出来——它们实在太纤细了。五岁小孩子的手腕成年人一只手能抓两个还多,笨重的粗绳挽成的绳圈怎么也太大了些。
  阿尔洛人甩了甩手,骂着什么狠狠用力将绳结扽紧,那结一下滑到了绳子的最底端,疼痛就骤然剧烈起来——像是要将骨头也夹断似的。他吸了口气,好看的眉毛蹙到一起,却还是没出声音。
  于是对方将手拿开的动作突然就变得过于流连了。粗糙的指腹顺着腕部的皮肤一路滑到了肘心,在那处柔软的凹陷摩挲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他听到周围的阿尔洛人互相抛了几句简短的交流,那人走回他的同伴中去,各人下巴都点着他的方向。
  虽说他其实有那么一点阿尔洛语的基础,但在这样带着口音的又快又粗的喊话中实在起不到什么帮助。不太确定之后该做些什么,他再次低头去看自己鲜红的,被绳结扯出褶皱的手腕。绳子拿下来的时候大概会有半天也消不掉的印痕罢。
  他不是硬气到不屑叫喊——事实上,那疼痛让他很想大声尖叫——只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叫。
  “好痛!”吗?
  “啊,好难受!”吗?
  还是说……简单的“啊啊啊啊——”比较好?
  在思考的时候,本应用来发泄的短暂时机已经过去了——这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情。
  捆在一起的双手第二次被狠狠地拉扯了。他踉跄着抬起头,注意到由被束缚的朝灵幼童所组成的队伍正开始行进。后背被狠狠的推了一把,他绊在一块石子上,脚下趔趄了两步,非常不雅观地摇晃身子,总算是没有啃到前面人的背上。
  那孩子露出的肩颈瘦削得能看清骨头。
  他不想让对方受到无谓的伤害,那具纤细的骨架看起来实在禁不住一次冲撞。他没有在远京的街巷里见过那孩子,不过现在他知道那个男孩有一双姐妹:姐姐不在读书而在操持家务,妹妹去年刚出生,正是扯着他的衣角蹒跚学步的年纪。他还记得那孩子说他姐姐唱歌非常好听,她喜欢唱些欢快的小调,妹妹刚刚学会用小手抢他的话本,咿咿呀呀叫唤哥哥的名讳。尽管不记得这具嶙峋躯体主人的名字,但他想自己应该算与对方相识了——
  如果知道家中情境就算是相识的话,他与这一车的朝灵孩童都已经成了熟人。
  他自己的故事没什么意思,但也有哭累了的小孩子躺在他怀里问话,于是只能编几个趣事讲给他们听——所幸他那不识字的母亲一肚子都是鼓乐齐鸣的欢腾故事。他听了不到万分之一,此刻也足够拿出来逗逗这些孩子了。
  他们大多数都要比他年幼,最小的不过两三岁,叽叽喳喳在破烂的车厢里与他挤作一团,倒还真是把他当作了哥哥一般的人物。他不懂得如何与更小的孩童相处,于是很少说话,所做的多半是听他们讲讲自己家里的事,自己在远京的生活,听他们哭一哭,借个衣摆擦去鼻涕和泪水,然后听听他们讲自己回到了家里会看到怎样的笑脸和拥抱。
  “我再也不会惹阿娘生气了。”有个编了漂亮小辫儿的女孩子如是说,“回家我就要给她给她捶捶背,叫她今晚别烧饭啦——爹爹不做的话就我来做好啦!”
  路上她的小辫儿渐渐磨松了,系发带也掉在车轱辘底下,一头顺滑的黑发因为太久没有打理而变得蓬乱粗糙。再然后她就不这样说了。
  这些阿尔洛人为什么连这样小的娃娃也要抓去呢?他们连大人的腰都不到,不通阿尔洛语,动辄就掉眼泪——是这样缺奴隶的吗?
  后来他有一次向凡尼纳德问了这个问题,对方冷哼了一声,讽笑着说有些人就是喜好“养的”。他琢磨了一阵子,恍然明白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是“养的”,但再想下去又超出了他的领域。这所谓“养的”的深层含义,凡尼纳德没有说,他后来也没有再次过问。凡尼纳德情绪不稳定,他们的关系愈发紧张,连平和的交谈都逐渐成了奢望。
  马蹄声清脆,人声嘈杂,脚步声凌乱。城门口的阿尔洛人跟城门里的阿尔洛人交涉,打开通路放城门外的阿尔洛人进去。他们这队从相貌到年龄都格格不入的孩童行军也就跟着一起进去了——天高云淡,春意暖融融的,绿色的青草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城墙根,眼见着城市里面也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倒真是装点得分外好看。
  他踩着初生的嫩草走向白色砖石铺就的街道,想到母亲常说森林的森林之外有阿尔洛人的城堡。那城堡像连通地面和天空的梯子一样高耸入云,看不到尖顶,里头住着的人个个色彩鲜艳,像是行走的花卉市场。他们乘着大得看不见边的飞艇在空中旅行,会用魔法,还会吟诵一种与朝灵不同的,像是歌声一样的语言。
  如果有机会,真想让你看一看。他的母亲有时会这样说。那里与远京不同,五光十色,光是打里面看城墙都觉得又高又远,简直望不到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自信又悠远,像是透过房子的木质窗棂看到了蔚蓝的天际,又在天际的那头看到了她所说的阿尔洛城。她的指尖摸过蜿蜒的城墙际线,描绘出城堡尖尖的楼顶,抚过阿尔洛人卷起的金发和扎手的发尾。
  我看到了,母亲。
  他想。
  我看到阿尔洛人的城堡了。
  但是那城墙没那么高也没那么远,我现在是够不到,将来长大了长高了,跳着去爬,拿绳子去够,抠住砖块之间的缝隙,脚下用劲蹬蹬,总归是能翻过去的。
  ——到时候,您不管教我,我可就真翻了啊。

  阿尔洛人的吆喝声在身旁响起,嗓子粗得吓人。那一年他五岁零十几天,剃的是清爽的短发,眼睛看东西不太利索,身量刚刚拔过了一米长的竹尺子。

  他的名字叫麟止,是个朝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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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0 16: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31 00:58 编辑

S.399.4


  以这座城,以他自己来说——朝灵男孩儿被买下来的速度意外的快。


二、无边光景一时新


  阿尔洛城——现在他学会了,这儿叫“时茵”——时茵,是座很漂亮的城市。
  他一开始看到的时候觉得漂亮,现在也依然觉得漂亮。无论是天空还是大地都与母亲所描述的如出一辙,五彩缤纷,街头巷尾被纠缠的花枝和绿叶簇拥起来,像是从画和花圃里走出来的。
  无论是绿植还是鲜花他都喜欢,因为能闻到新鲜露水和泥土的气味。他喜欢这座城市给他的感觉。
  他喜欢自然。
  以前在远京的时候每个人都告诉他远京很好,远京是朝灵的自由之国,远京对于他这样的新一代朝灵是再好不过的希望之地。那样没错。他把人生为数不多的三四年的完整记忆掰碎了一块一块反复咀嚼,却不敢咽,只是一遍遍来回倒带那些珍重的过往,每段故事都像是发生在昨天。
  于是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想,远京多么好。
  远京很好,但是他回不去了。回想起来,记忆里的远京总是忙碌的,朴实的,有他重视的人和喜欢的人,只是随口就能挑出一百个好处来——
  但是远京没有时茵这样多的植物和鲜花,也没有阿尔洛人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如果有的话,他现在大概就不在这里,而是在家里与父母共进晚餐,分享一日的见闻了罢。)
  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吃着哪里的饭就做哪里的事情,作为一个半大的小不点来说,他在这方面意外地豁达。

  当然,也可能只是他天生过于木楞,不通情感的缘故。

  早些时候他们和那几个阿尔洛人沿着宽阔的街道走,领头的人边走边高声叫喊着什么,迈着成年人的大步拉扯绳索,像是在溜一整排的牲口。珠子似的被穿成一整链的幼童们此时已经学会了如何适应前进的速度,不至于像一开始那样摔到一起去。
  尽管被捆住的手腕已经磨破了皮,柔嫩的脚踝也起了水泡,那群年幼的孩子中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人都只是默契地低着头看前面人的脊背,然后默契地将头低得再低一些。因为不幸的际遇而熟悉起来的朝灵幼童们被比手上的麻绳更坚固的东西拴在了一起,在短暂的一个月内快速地成熟了起来。身体瘦了一圈再一圈,脊梁却挺得更直了;白净的皮肤被灰土和伤痕割得破旧,动作中的坚定比起以前只多不少。
  他们忽然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这是一场小小的战争,他们团结在一起,取得了微不足道的精神上的胜利,在一起哭过之后一起脱胎换骨——但这短暂的归属很快就要瓦解了。
  他们将会被卖掉,会分离,身体和自由一并成为他人的掌上之物。没有人知道今后的路会怎样,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先例,或者可以依靠的人。这个由幼小的朝灵所组成的家庭是个美好的梦境,至少让所有人在后半程哭干了眼泪之后能睡得安稳。
  可是每个孩子都知道,现在这梦该醒了。
  他们谁也保护不了自己,却依然执着为他人做最后一点微小的关怀。管理他们的阿尔洛中有好几个都通朝灵语,无论是抱怨还是议论都会成为暴力的把柄,一个孩子的哭泣所化做的一定不是仅他一人的痛苦。那些年仅三四岁的孩子们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想着自己,然后为此而学会了忍耐。
  是谁说的呢?“他们(阿尔洛人)的孩子所接受的观念是一切尽在掌握,我们的孩子所接受的观念是卑微和恐惧。你之所以是朝灵并不是因为你的黑眼睛和黑头发,你之所以是朝灵是因为你是阿尔洛人的奴隶。”
  他不记得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会有很多时间长久地咀嚼这段话,把它在任何能用到的地方取出来思考,再一次次反反复复地揣摩它的意义。
  ……简直像是进了凡尼纳德的领域。
  成年后,他有次听说阿尔洛人的学院里有一门学科名为“哲学”。尽管听了解释也不明白这两个字具体的意义,但,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可以断定这是一门纷杂繁复又没有结果的,没有实际意义的思维挣扎。简直像是凡尼纳德会做的事情——
  那个阿尔洛少爷,或许是个哲学家吧。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情。在这城市的暖阳和春意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那么重要了。他走在被贩卖的队伍的最尾端,因为年纪比其他的孩子都要大,所以跟上阿尔洛人的步伐就相对容易些。他们只是游行了半天,由朝灵幼童组成的长龙就已经比之前要短了不少,这个城市里的阿尔洛人当真出手阔绰。
  啊,其实他并不认识那些人所用的亮闪闪的货币。
  作为商品,却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这点让他已经破败不堪的自由再次被削去了一层外皮,几乎要想自己手中还还剩下什么可以握紧——然而现在就连这个问题都有些超纲了。
  不过,那些衣着华贵的绅士淑女们对他们一行很感兴趣是不争的事实。在缀满了花朵与绿叶的街巷里穿行,几乎每拐过一个巷口都不得不停顿一次(作为休息来说这倒真很幸运)。前头阿尔洛人与阿尔洛人言语相谈,完了回到队伍里推出一个或是几个孩子,再由驻足询问的人一个个评点过去,倒真是把他们都当做了待价而沽的商品。也有的时候遇上了有兴致的阿尔洛人,不去听这些大汉的粗嗓门,而是自己亲自进入队伍里去挑人。
  绳索解开又拉紧,现在在他前面拴着的是个知识人家出身,能听懂阿尔洛语的男孩。他与对方不算熟悉,但一个月下来也有过一两次交谈,不至于完全不好开口。
  这条巷口请他们停下的是两位仿佛移动装饰柜的妇女,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手套下的手指用优雅的姿势掩住嘴巴,说话的声音却一点都不小。估摸着内容大概是与自己有关,他问前面的孩子,这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那女人说,”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皱起眉头,“说你长得标致。”他指了指走上前与两位妇人搭话的阿尔洛大汉,声音随即放低了些。“那家伙来了,他肯定要说你眼睛的事儿——看吧,果然说了。‘他虽然长得挺美,但朝灵都差不多,也没有哪个不美的。倒是这孩子眼睛有毛病……’我简直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想把你卖掉了。“
  “‘眼睛有毛病’是哪一句话?”
  听到这部分,他十分好奇,于是便问出了声。那男孩瞥了他一眼,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似乎是认为他完全没理解自己话中所指。
  “……眼睛。”对方叹了口气,读了一遍阿尔洛语的发音,小孩子温软的声音说出陌生的音调,倒真是有几分歌谣的意思。被捆住的双手象征性地抬起,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一板一眼地将手腕摇晃了两下,“不行。”
  “眼睛,不行。”
  他跟着重复了一遍,觉得这相当有趣,甚至有些想笑。于是嘴角扯起微小的弧度,从鼻腔里轻轻呼出一声气音。那孩子注意到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真是不明白,你乐什么……”
  “阿尔洛语读起来像唱歌,真有意思。”他说,“你会阿尔洛语,我眼睛不行,但是我们现在被绑在一起,这也很有意思。”
  “你这人真奇怪。”那孩子扁了扁嘴,没理他没头没尾的茬儿。“我们现在就是花鸟市场上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哪只叫得好听就要被抓走哪只。大家都低头闭着嘴不敢说话,你却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金丝雀。”
  他柔声重复道。
  这个词的发音在舌尖上划过,他想这比喻实在是太巧妙了,他是金丝雀,这孩子也是金丝雀,被卖掉的和在展示的都是金丝雀。男孩是会学舌的金丝雀(有这样的金丝雀吗?),而他是眼睛瞎掉的金丝雀。
  想着想着,嘴角的那个弧度再次出现了。男孩皱起眉头。“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金丝雀。”他试着解释,“如果是金丝雀的话倒也很好,只要在笼子里叫唤就行了。我不觉得这些阿尔洛只想听我们唱歌,而且我也不会唱——这样想的话,这个比喻其实并不恰当,但它却又非常恰当,很有意思。”
  顿了半秒,他又补充了一句:“和你说话很有意思。”
  “女神啊,那不重要,那只是个比——”
  那孩子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高大的阿尔洛男人把他拉出了队伍,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扥开绳结,将那个只有半人高的男孩挥到墙角,抓住他的手摇了摇——意思大概是“看,他很健康”。那两个画着浓妆的美妇人发出咯咯的笑声,掏出钱包将货币放到他们的手上。那个男孩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戒备。
  
  “叛徒!”
  
  男孩的五官拧到一起,表情充满仇恨,语气却意外地冷静。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笑了,用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骗我说阿尔洛语,再让这两人听了去,知道我会说他们的语言,把我卖掉——难怪那几个阿尔洛人都不想把你卖了,在主顾面前尽说你的坏话。”
  “这家伙是叛徒!”,那孩子冲看着他的一圈朝灵大喊道,“他和阿尔洛人是一伙的,想把我们都卖了!他和阿尔洛人是一伙的!那些人看他长得漂——”
  碎发粘在脸颊上的男孩被塞住了嘴巴,带上手铐和脚镣,递到两位夫人手中。他的爆发和抗争在几秒钟之内就被快速地终结了。阿尔洛女人们还是掩着嘴,牵上镣铐,从目光到动作都是端着架子的优雅温柔。他想人们对待宠物狗的态度大概也不过如此,但他们不是宠物狗,只是脏兮兮瘦骨嶙峋的朝灵小孩子,所以这新鲜感大概来得快去得也快——到那时这样的抗争大概就不会被允许了罢。
  夫人们和她们新买的朝灵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的某栋大宅中。一整群的,幼童的惊惧眼神现在换了个方向,就全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了。他想自己这个时候大概应该做个解释,但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于是动作幅度很小地歪了歪头,算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回应。
  大家终究是很快就要散了的,他又想。离开时恨不恨我其实无所谓,一生也不一定能再见一面。如果有个可以仇恨的人,活下去的动力也会更多一点,毕竟每个朝灵只要活着就是一场胜利,每一个活下来的朝灵都是一个奇迹。
  ——这段话不是他的,是他父亲的。那个并非不学无术却赋闲在家的男人上酒楼喝了酒回来,有时母亲不在,就会拉着他说类似的话。他听着,想不明白,但也听着。尽管当时对于其中的含义只是似懂非懂,那一刻他却突然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直感——
  或许,这段话就是为这个时刻而被他记下的吧。

  在当天的傍晚,他自己也被买走了。
  买下他的是中年男性和少年的一对组合,衣着考究,外貌上看起来大约是父子或者类似的关系,掏出的钱袋上绣着红绿相间的漂亮花纹。他听到阿尔洛人和那两人争执了一段时间,还听到他刚学会的词汇被多次派上了用场——“眼睛!不行!眼睛!不行!”整段对话因为只能听懂这两个片段而变得非常好笑。
  这次他很注意自己的表情,没有直接笑出声来。
  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留着稍长灰色乱发的阿尔洛少年似乎对整桩交易都兴致缺缺,只是任由身旁高大的绅士与贩售者来回交涉。深色的眼睛从晚霞妆点的天穹扫到墙角的几颗碎石,就是没有在这群疲惫不已的朝灵们身上停留的意思。他正努力钻研对方面容的细节,那少年的眼神却忽然扫了过来。四目相接之时,那个阿尔洛少年挑起了眉毛,有着泪痣的右半边脸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让阴影里的表情更加难以分辨——
  在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拎出队伍,铐上了手脚。
  后来他学会阿尔洛语之后在少年还未成为青年之前问过对方,那天他的父亲到底和人贩子说了什么。凯特家的公子哥揉了揉眉心,把他的刀抛给他,叹了口气说下次落在这里万一被我父亲看到连我也救不了你。
  “嗯?你说个子最高最大那个眼睛不好?”凡尼纳德板起脸来学他父亲的语气,“眼睛不好没关系,一般这种的耳朵都特别好,也能派上用场——我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把他拿给我,你们这银阿斯方还想不想赚了?”
  凯特少爷耸了耸肩。他也跟着耸了耸肩。五六岁的时候有段时间看着什么都觉得好笑,也因为莫名其妙的发笑而受到了远超需要的责打,现在他已经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了。
  相处起来也就加倍的无趣。
  无趣是安全的,这个家的主人中意这种无趣。有趣的和温暖的感情无法在这栋空荡荡的大宅里存活——后来,在成年之前他终于学会了这一点。
  以一种相当沉重的方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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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纳·辛德莱斯 + 1 当时我就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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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瑞森特 + 1 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怕的(强迫症如小老板竟然.
埃·海因里希 + 1 在雨中为玛哥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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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9 16:5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31 00:58 编辑

S.399.5


  圣历399年,盛大的春天来的一点都没有迟到。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颜色一个比一个鲜亮。


三、映阶碧草自春色


  时茵的气候与远京很是相似,一样的潮湿多雨四季分明——这就让他没有太多感时伤怀的机会了。带着些许凉意的清新空气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连着难得的好阳光一起,将狭小黑暗的地下室都照得明晃晃的。
  这个房间其实有盏顶灯,但似乎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并没有办法实际使用。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试着拉过了,用椅子撑开房门,让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稍微透一点到房间里,然后费了些力气把嘎吱作响的床拽动了一截,踩在床尾去够绳子的尾端(他太矮了!),拉了两三下都没有反应。他也不敢继续用劲,怕自己万一一不小心把整盏灯都扯下来,或者让来修的人看出了痕迹,把灯坏掉的原因全部怪在他头上。
  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他想,这能体现出我是一个细心又有思考的人。
  于是他穿着袜子从床上下来,把骨架松散的小木床推回靠墙的位置,按照脑子里的清单去进行计划二。摇摇晃晃地搬起椅子放到气窗的下面,房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一束月光直射到对面的剥落墙纸的墙上。作为夜灯来说太亮,作为照明来说又实在暗得过分,他踮起脚尖去够那扇半关不关的窗户,随即在短暂的尝试后很不情愿地面对了事实——自己还是太矮了,即使跳起来也还差了半个脑袋的高度,连窗沿都够不到。
  同一天内两次被自己的身高打击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在他在之前的一个月都在享受鹤立鸡群的待遇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刚刚踩过的地方。
  ——因为这房间里也没别的东西了。
  坐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地把双腿提到椅子上,低下头抱住它们,将脑袋埋在膝盖里,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动作很轻,即使是站在房间里恐怕也很难察觉。粗布的衣服在纤瘦的骨架子上宽大地挂着,袖口从裸露的白净胳膊上垂下来,浑身上下哪件都不是会产生声响的材料。又薄又脏的袜子没有什么弹性,走几步路就会从脚踝上掉下来——就像现在,右边的一只已经退到了脚跟——总是包裹整齐的小朝灵感觉有点冷,脚踝凉凉的,但他只是蜷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任由月光分了一部分浇在他稍长的发梢上,透过领子和脊背之间的空隙滑落进去。
  他想了想父亲的清茶,想了想母亲的童谣,想了想自己的百家衣,又想了想院子后面新长的一丛野雏菊。他想了想编麻花辫的小女孩,想了想瘦得能看见脊梁骨的小男孩,想了想会说阿尔洛语的小男孩,又想了想烟雨楼的那个小女孩。
  他想啊想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手脚冰凉,每个关节都在痛,两条腿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其实用这样的姿势应该很难入睡,即使睡着了大概很快也会因为不适感而醒来,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就这么沉沉地一觉睡到了天亮——字面意义上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分。前来叫醒他的朝灵女仆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竖着的椅背和男孩颈后翘着的黑发,她惊呼了一声,急忙把对方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到床上。
  “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能那样子睡觉呢!”她说,“不好好休息的话接下来都会很辛苦的,至少要对自己的身体好一点才行呀!”
  “我不想去送包裹了……”他说,“花浅老想给我编辫子。
  成年的黑发女性愣了一下。
  随后,在她能够说出任何合适场面的话之前,他睁开了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刚开始的涣散褪去了大半。于是朝灵男孩儿从对方的怀里坐起来,十分自然地移开距离,弯下腰在床脚摸自己的鞋子。
  “白桠姐,早。”他说,“谢谢你来叫我,你起得真早啊。”
  “是吗?”被称为白桠的朝灵女仆一歪头,“可是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收拾了院子,将其他的孩子们都安排去工作了呀——”她眯起眼睛,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是最晚的一个了,麟止,以后要习惯这个时间才行呐。”
  “好。”他说。
  大宅中新来的朝灵穿好了鞋子,站起来活动酸痛的关节,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看她。“抱歉,你很辛苦。”
  “嗯?”白桠和他一同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的褶皱,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朝走廊走去。“我每天都是这样的,大家也都是这样,没什么辛苦的。再说,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啊,傻孩子——”
  “你呀,”她抓着孩子小小的手掌,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之后,大概会比我们都辛苦吧。”

  他一开始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凯特家有足够的朝灵,至少对于生活在其中的阿尔洛人来说绝对是足够了。他们并不想要更多的仆人,也不想要宠物或者奴隶——那位家主太过于轻贱朝灵,大概并不认为他们有作为后两者存在的意义吧。他被相中,除了凡尼纳德刚好与他的父亲同行,因此那人才想起留意这贩卖人口的队伍给他儿子多看几眼之外,大概还真的和他的眼睛有些关系。
  那个男人似乎认为眼睛不好的人一定在别的方面有些特长,比如更加灵敏的五官,而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天赋。
  他是在迟钝得有些过分的时机意识到这一点的。
  
  第六天的早上,朝灵早饭后,白桠拉住了想要往楼上走的他,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容。
  “麟止……老爷说,让你去找他。”

  由于他出生在远京,不通阿尔洛语的缘故,之前的日子一直是在女仆小姐的语言补习中渡过的。家主出门办事,太太整日在闺蜜家流连,那位少爷也忙于学业而不在宅中。没有了需要整齐开饭的家庭,这位负责炊事的女仆就难得地被放了一段假期,专程负责教授他简单的阿尔洛语。
  这方面的经验完全为零,关于到底如何让他能够快速达到和主人们交流的程度,白桠其实也困扰了一阵子。
  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阿尔洛语,数字一到十或者“你好”“谢谢”“对不起”之类的都能说,最基本的简单句子讲慢一点也能听懂。但说他有一两岁小孩的语言能力,那也是绝对没有的——他的词汇量很奇怪,像是教授的人完全是随性而发,从不同的传闻故事上剪贴下来似的。他知道“圣鸟”和“爱情”这样对一个五岁远京朝灵来说没有理由知道的词汇,但却不知道“你好吗”或者“红色”这种阿尔洛语中最基本的单词。
  搞明白他究竟会说什么花了好脾气的女仆小姐不少功夫,最后干脆全部推倒重来,真正开始课程之后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的语言天赋相当不错,光是模仿几遍她说的句子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倒是白桠原本准备了一些给小孩的童话书来与他读,没想到却是卡在了这上面。在同一页上停留了半小时之后,她注意到自己的学生完全是趴在书桌前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读出声音,眼睛几乎要粘到纸上去(他平时一向将脊背挺得很直)。对于这位幼小的朝灵来说,口授几遍就能记住的日常对话,放到纸上就需要花四五倍的力气也不一定能辨认出正确的结果。
  “麟止,你有在认真读吗?”在第一天的下午,她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桌子,用阿尔洛语问他。“这和之前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呀,这个我们已经看了三遍了!”
  那之后他几乎是从桌子上弹了起来,只是马上又坐回去,咬着嘴唇,看起来难得的有些局促。与这个孩子相处了两天,白桠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没见过他这个模样。对于这位年仅五岁的新奴隶来说,无论是天差地别的身份还是严苛的规矩条例,只要摆在面前就会照单全收——
  和气得像是任何事情都是原本就应该发生的。
  在凯特家生活了二十年,白桠见过新来的孩子在给奴隶住的房间里整夜的哭泣,也见过没几天就因为无法忍受而反抗的孩子遭至触目惊心的惩罚,却是当真从未见过他这样水波不兴的小孩子:既不卑微也不高傲,但似乎也没把自己当个奴隶;交往时一举一动都极尽诚恳,却摸不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像个小孩子”的表情。
  白桠感到自己心底某一部分的母性开始发芽了——这时候心软可不行——她暗暗地告诉自己,如果不能把他的阿尔洛语赶紧教好,那等到主人们回来不好过的就是两个人一起了。于是她佯装生气地微微板起脸,指了指面前手绘的小人书,准备好的台词却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全部被打散扔到了窗外去。
  “……对不起,白桠姐。”他用朝灵语轻轻地说,“我认真读了,但是我看不懂。每一次这些字都不一样,我每一次都认真读了。”
  尽管他表情十分平静,年长的朝灵女仆却忽然觉得面前的小孩子看起来有些悲伤。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那些书在第二天全部都被收了起来。之后的课程内容几乎只有练习阿尔洛语的对话,让她十分欣慰地,他的进步也非常明显,很快就到了能和自己用阿尔洛语讲日常对话的程度。于是在第五天晚上这个家的主人回到书房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立刻授意她自己打算亲自与这名新奴隶会面。
  朝灵女仆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但想到对方可能已经回房休息,便作罢了。她想那孩子之后可能都不会有这样好的睡眠,但“辛苦”总是可以来得晚一点的。

  那天早晨,八点左右,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传唤他的凯特家主正背着光线站在窗口,高大的身影在红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阴影。沉默的男人因为响动而转过身来,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于是学着白桠姐的方式说了一声“老爷好”。
  “白桠没有教你规矩吗?”中年阿尔洛人的眉头皱在了一起。男人的五官非常立体而线条明显,只是平静的注视就足够不怒自威。他眨了眨眼睛,在不算充裕的阿尔洛语词汇量中搜寻了一圈,最终只是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诚意一点。“对不起,老爷,是我没有学好。”
  “算了,反正有的是机会。”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动作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地板上巨大的阴影开始移动,于是他抬起头,意识到自己的主人现在已经离他很近了。
  “朝灵,跟我走。”对方说。
  他眨了眨眼睛,移开位置,让阿尔洛男人可以走向房间的门口。“是。”
  “训练明天就可以开始了。”低沉的声音如是说道。他不太明白这个“训练”指的是什么,但又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好像是抓到了那么一点——一直以来漂浮在氛围中的某种暗示。他跟在对方身后带上门,男人看了一眼他的动作,没有评论。
  “现在我们要去武器室。”他说。“给你挑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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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35: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31 00:58 编辑

S.399.5


  那个位于地下的房间有一扇很大的铁门。


四、翦翦轻风阵阵寒
  门很大,上面的花纹也很大。他注意到那是和之前钱袋上,白桠拿的小人书的封套上,还有正门口栏杆上雕着的那个一样的花纹。花中间套着花,弧度完美的契合在一起,棱角却也锐利。
  是真的很好看。
  虽然不会说出来,但他确实有给事物下评语的习惯。评论完全是照他一个人的主观,也从没有过拿出来跟任何人分享的想法。这花纹好看,那树好看,白桠姐也好看——细数下来,周遭似乎总都是些好看的东西。
  事实大概也确实如此?
  于对方三步之外站在门口,他盯着那纹章,想这应该是凯特家的“家纹”。据说有钱也有地位的大家庭里都有“家纹”,凯特家肯定是有钱的——养着一大家子朝灵呢——但现在的家主并不是贵族(白桠说他们曾经是),亲属关系到了这一代似乎也只剩下了凯特少爷一个人。三层的大房子里大半房间都是空着的。说是繁盛也繁盛,朝灵的繁盛。说是萧条也萧条,阿尔洛的萧条。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另一个凯特家的存在,以为偌大世界里只有一个阿尔洛城,就像朝灵城也只有一个一样。
注意到他的动作,门前高大的阿尔洛男人转过身来,沉声开口,“这是凯特家族的家纹。”
  脸上看不出喜怒。
  “很好看。”
  他没学过这时候该说什么,只能将脑海里跳出的想法如实相告。中年人略看了他一眼,转回身体,极轻松地拉开了那扇重量不轻的大门,平淡语气里含有某种他道不明的东西。“这是凯特家荣誉的象征,在任何有足够价值的物品上都会刻下它。”
  凯特说得很慢,尽管不能听懂全部的词汇,意思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刘海刚刚到对方腰部的朝灵望了望那高悬的巨大纹章,用视线描摹光滑的刻痕,点了点头,表情是十成十的认真。还没来得及想该说些什么作为回应,一股尘封的灰尘就随着铁门撞击墙壁的轰鸣声翻涌而出,在灯光下颗粒分明,整团朝着身高劣势的他迎面卷来。幼小的朝灵被呛了一口,用力捂住嘴巴才没有咳嗽出声。眼睛里痒痒的,眨出几滴零星的水珠,男人也没有理会他,径自走了进去。
  “你现在也属于凯特家了,朝灵——我也可以给你刻上这纹章,但那是如果你真的有了足够价值之后。”男人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我从不对外面那些仆人说这些,他们的工作任何朝灵都可以替代。现在你应该感到幸运。”
  对方脚下没停,说话间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不明白这话语中“刻”的含义,但白桠教过他任何时候最保险的回话方式。于是朝灵男孩小跑了两步跟上自己的主人,然后吸了口气。
  “谢谢,先生。”
  不知为何,对方因为这个称谓而显得有些高兴,顺口就命令他以后都不要学白桠叫老爷,只称呼他“先生”即可——他想这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称呼让这位中年男性感到年轻,但其实他并不觉得对方需要担心这个问题。阿尔洛人到了中年其实很难分辨具体的年纪,而这位凯特家主也确实有与他深邃外貌相符合的底蕴和威严。
  维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他随着主人一路穿过收纳武器的回廊,目的地似乎是这地下仓库的最深处。过道两旁,墙上琳琅满目地全是不同种类的武器,锐利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相互碰撞,哪一柄也占不到上风。只是从其中穿过就有某种无形的压迫力迎头罩下,将朝灵薄薄的身板缠紧了,就算是移开视线也无法从其中逃开。于是他干脆抬起头一个个看过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认识和不认识的杀人工具在两旁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展示着,他毫不怀疑其中的任何一件都可以轻松地将他终结在这里。
  不,他打量着前面人的背影,如果自己这位主人想动手的话,哪里用得着这样大费工夫。武器脏了要擦,生锈了也麻烦,杀鸡用不着牛刀,杀他决计是连刀都不用的——
  想到这里,五岁的朝灵忽然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就像父亲可以抓了只鸟儿炖了吃,凯特先生也可以把他捆起来炖了吃。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不可能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事物。他的手腕成年人一手可以抓两只,他的个头要跳起来才能摸到墙上最低的挂钩,他没法读写阿尔洛语,其实也不会读写朝灵语。于是男孩子将拳头握紧又张开,举到眼前,看着细细浅浅的纹路和白净的掌心。浅浅的地纹弯弯曲曲地分成了两条,一直延伸到了最下面去。
  自己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他想,什么也抓不住。
  为了能够抓住一些东西,必须活下去,然后尽全力地活下去。

  凯特先生不再说话,武器室宽敞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一人半的脚步声独自回响。他的体重很轻,脚步也总是很浅,比起刻意地在主人面前收敛自己的存在感,更像是一种一直以来的习惯。他的母亲常常在房间里的织机上唱阿尔洛歌,而他一回来就不唱了。为了能够多听一点,他学会了从后窗翻进家里,造成的响动连一只老鼠都吓不走。
  这算是某种不大不小的成就——虽然没有人会为此夸奖他。
  也许是因为长年深埋地下的缘故,地下室里的灯光明明灭灭,闪得很不规则,像是随时都会灭掉似的。他咽了口口水,葱白的手指捻起衣摆,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其实他不太喜欢黑暗。
  不太喜欢黑暗,不太喜欢过于安静的地方,不太喜欢尖锐和锋利的东西,也不太喜欢火光,因为不太喜欢伤人和被伤害的概念。于他而言,所谓的“不太喜欢”,就是真要放在面前照样面不改色连核吞了咽下去,但……
  当真不喜欢。
  如果说他喜欢的是怎样的未来,那想法大概是最近才成型的——在烟雨楼的那个后花园里被擦药的时候,或者与染了风寒痛苦不已的幼童共处一车的时候——他忽然就有了想要做的事情。
  那想法听起来真不错。
  很不错,只是现在没等开始就注定要熄灭了。凯特先生忽然停下脚步,于是他赶忙从思绪里抽身出来,也跟着停下脚步。
  抬起头,面前是一堵高墙,什么也没有挂,贴墙放着的是一个木制的武器架子,伤人用的道具一个个插在里面,造型算得上朴素,但风格统一,像是专门定制了一套摆在这里似的。
  他又转过头去看自己的主人,对方刀刻一般的五官因为此刻的阴影而显得更加立体,嘴唇微动,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神情。“就是这里了,看到没有,朝灵——”
  “这所宅子里有收集的,我能教授的所有武器种类都在这里。”他的主人这样说,“尽管不是每样都精通,但基础的训练是相通的。战斗这件事情,再往上就不是训练,而是实战的领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注意到男人的眼睛里跳跃起了某种火花。他并不理解那种热情(是热情吗?)究竟来自什么,但他想这应该是对凯特先生相当重要的事情。他点了点头,男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去,挑一个吧。”
  五岁的朝灵朝架子前面走了两步。现在那些明晃晃的利器就摆在他的面前了,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金属光滑的表面上能隐约看到他的倒影,黑色头发,黑色眼睛。凯特家主的眼神从左后方落下来,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斧,锤,刀,剑……
  他注意到自己看起来有些犹豫。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时刻,他想,如果他拔出了那柄武器,有什么东西就会结束——然后有什么就会开始了。
  于他正对面的武器是一柄长剑。只是最普通的铁剑,没有特殊的装饰,但显然前不久才被打理过。剑身的线条笔直而锐利,收尾的弧度干净利落,刃尖像是能吹断发丝。他想起来将他带到这里的那个阿尔洛人用的就是剑,不用挥舞,只是垂手提着就自有某种气魄。
  剑这种武器,他寻思,大概在百家兵器谱里地位是独一个的吧。无论是宝剑本身还是用剑的人,气场都是浑然天成,是任何其他武器都无法取代的。剑轻,快,比起取人性命,更像是某种展示和炫技的道具,用架势而非实质性的威胁降服他人。
  他认识的人里面,父亲整日与纸笔酒坛为伍,武艺上最打的成就也不过是赤手空拳掀翻了从后窗进来的小偷(那孩子和他差不多大,所以这其实不算什么成就)。花浅会用琴,但那用法显然是和他要做的事情不同的——那女孩子像是街边盛放的野玫瑰,裙摆都能带起香风,而他现在和沾满脏污的一枚硬币,一颗棋子并无什么区别。
  只是要被放在合适的位置,然后被使用,并发挥出价值——仅此而已。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抬起手,面前的那柄长剑明晃晃地,折射出某种耀眼的辉光。
  指尖就要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

  剧烈的疼痛从脸颊传来。

  身后高大的阿尔洛男人毫不犹豫地上前两步,一巴掌朝他的脸上删去,力道大得能听见风声。他被打得直跌到地上,后背与冰冷粗糙的地面磕在一起,半边脸颊肉眼可见地立刻肿了起来,红得惊人。还没想起来要惨叫,下一秒柔嫩的侧腹又是两下毫不留情的重击,从未体会过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一并涌上来,超过了脆弱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眼前霎时间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抱住双腿,挣扎着朝另外一边滚了半圈,呻吟全数卡在了嗓子里,喉头胃液翻涌,最终艰难漏出来的几声干呕一般,完全不似自己的声音。
  毫无征兆施暴的男人冷眼看着他在地上剧烈地咳了一会儿,用鞋尖随意地踢了两下蜷成一团的朝灵男孩儿,坚硬的靴底踩上他的胯骨,迫使他从脸颊靠着地面的姿势转过身,又挑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朝灵,”凯特说,“这是个惩罚,而你本来可以避免它的。”
  阿尔洛人收回脚。尽管疼得眼里一片泪水模糊,他也清楚自己最好还是维持现在的姿势。左半边脸已经没了知觉,肿到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步。他知道自己皮肤敏感,容易泛红,忍不住想现在脸上大约是能开出玫瑰花了——
  那个人俯下身,看了他一眼,又取下了那柄剑,退后两步,在空气中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气劲却是段段凌厉。末了男人手腕一挑,剑尖直直地指到了他眼前。
  “当然,一开始就长上记性是最好的。”
  这样说着,对方弹了弹手腕,剑尖就在离他双眼极其危险的距离跟着上下晃动,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制止住了本能的闭眼冲动。主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低沉的像是春夜炸响的惊雷。
  “有些东西放在这里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不能碰,一辈子也不要想。”
  “现在,该起来了吧,朝灵?去挑顺手的武器吧。”

  那之后他躺在了在白桠的床上。对方动作温柔地替他上药,一双未修剪的好看眉毛却蹙得死紧,像是随时要从嘴里喷出火来。最后还是他先握住朝灵女仆的手,因为不太会主动微笑,所以只是眨了眨眼睛:“对不起,白桠姐——我没事的。都没受伤,就是疼而已。”
  “我二十岁的人了,你受没受伤我不知道吗?”女仆小姐吸了口气,还是把那火喷了出来。“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我看老爷对你也不错,结果你挑什么不好,偏偏想练剑,真是,唉——”
  “我挑了刀。”他说,“当时我在架子前头,那柄铁剑就摆在我前头。”
  朝灵女人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给他红肿的脸颊擦药。他平躺在硬板床上,把之前两人的对话又咀嚼了几遍,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确实不太恰当,也难怪白桠都没法接着说下去。然而再挑起话题似乎有些晚了,何况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他闭上眼睛,用力回想母亲会唱的催眠曲。
  这法子很有用,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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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399.5


  当晚,时茵的土地上降了一场春雨。


五、晴明风日雨干时


  次日早晨起床的时候,狭小的地下室里地板湿了一片(有没有说过他的气窗是半开的?),他扒着墙朝上望,玻璃和窗台上也留着未干的水迹。湿润的新鲜空气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渗透进来,将房间里封闭沉闷的氛围悉数扫除。风倒是不大,上到一楼厨房时从窗口飘入一阵,将在柴火堆前忙碌的白桠的刘海吹得凌乱,于是对方抬手将两鬓的头发都别到耳后去,面上留着几分温柔神色,着实好看。
  别的不提,这天气实在叫人心旷神怡。雨后万物苏生,新叶摇摇晃晃地打庭院里的大树上立起几片,气温不高也不低,他穿着单衣也没感到丝毫寒意,反倒是凉爽得令人想要张开双臂与大空相拥。他望了望宅子砖瓦铺就的屋顶,想象自己坐在最高处触摸云彩,那感觉应该是说不出的畅快。
  当然,他摸不到云彩,也根本不可能上那顶上去。退而求其次,清晨朝灵集合用餐时他向白桠提了这被浪费的好天气,对方在这一点上显然与他看法一致,索性把众人全部带到敞开的回廊上用早餐。
  凯特家的朝灵奴隶依墙一字排开,坐在院前啃自己的干面包,又从同一个桶里舀自己的清汤蘸着喝。舒适湿润的清新春风从廊上荡过,初升的太阳于云雾后洒下金橙的光线,擦着屋檐将园内的石板路点得通明。那些朝灵在廊下三四米长的空间里挤作一团,捧着自己的食物,比屋内休息的哪个主人都有幸更早地与这雾气朦胧的春日做一期一会。

  院子里有花儿开了。

  那天气候舒坦,大约也是个良辰吉日,因为即使是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他仍然记得那天明媚的日光与初次领教的“训练”。
  朝灵天生是封魔体质,凯特家的阿尔洛人似乎也并不以理魔法为擅长。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武艺,能被承认的只有训练肉体这一条路而已。他没有格斗基础,身板瘦削,隔着层皮囊能摸到骨头,离他阿尔洛“师父”的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这条路可没有什么退换货之说——
  “拿了凯特家的刀,生死都是凯特家的人,即使是练死也要死在凯特家的土地上。”
  凯特家的家主显然全不在乎他那可怜的生长期,只有尽快将他投入使用,发挥价值,反馈成本的想法。清晨起来摆架势,拳打脚踢一阵基本功,与那把木刀一同日出而作日落也不息,直练到深夜才勉强告一段落。明明不负责宅子的杂物,他却从早到晚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
  撒克逊·凯特(那是白桠后来告诉他的,凯特家主的本名)的教学思想相当简单粗暴:拿最基本的招式拆开了动作一个个练,练会了一种就换下一种,一个简单的劈砍也要挥上几百遍,有一点差错就再罚十次——步入中年的男人可不清闲,基本只做验收的工作——直到他的姿势和准头连自己也挑不出毛病为止。
  讲实话,这法子称不上效率,步骤也安排得相当不合理。让年仅五岁的小孩子持续为同一个动作运动同样的肌肉,很快就会酸胀不已,连刀子都握不住,又要怎么训练呢?倘若是用一套动作活动全身的肌肉,或者先从基本的身体训练开始,大概时间的利用率会高得多罢。
  大约是在半个星期之后,人高马大的撒克逊先生终于意识到进展不尽如人意的根本原因在于朝灵的体力不足。这个年纪开始如此高强度的训练算是有些迟,但也没有太迟,只是体能方面距离主人的需求就有些差距了。
  如何做呢?凯特家主的解决方案也是同样的简单粗暴。自那天起,与朝灵奴隶们一同吃过早饭,训练正式开始之前,他又多了个绕第四环路跑圈的任务。
  ——别说按时回去,只是跑完第四环路对五岁的朝灵来说就是相当不可能的任务。起初的一个多星期,他走到后半程时基本是走几步歇半晌,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喘出来,多少次都险些要腿一软摔在街上。时茵的房屋大多是架空底层的,想要扶墙都无处下手,更何况,他不不认为任何人会乐意让一个朝灵的手接触到自己的所有物,更罔论自己的房子了。
  他也考虑过从第三环路绕行的可能性,但很快就被否决了。这时茵城的规划设计感大于便利,为的全是野玫瑰图案的匠心独具,真正落到脚下又是他话了。三四两环之间距离差距不小,他不认为撒克逊会盲目到对产生的时间差视而不见。他力所不能及之时会选择走完全程,同样是违背命令,他依旧不愿行驶类似小聪明或欺骗的手段。
  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受责罚,这是可以接受的。但倘若是自己不诚实,那即使是不受责罚,他也无法接受。
  他的非黑即白正得过了头。
  虽说朝灵的标准和固执很奇怪,撒克逊那边在这方面却也不逞多让。相处的日子增加,他就愈发觉得凯特家的主人实在是名捉摸不透的人物:他跟着对方练刀,那人每次都只是布置下任务就匆匆离去,似乎一秒也不想在他身边多加停留;但他也注意到很多次那人都在书房的窗口负手而立,视线于他的一举一动上锁死,分毫也不移动。之前他第一次触犯对方的时候毫无预警地品尝了痛苦,而当时撒克逊暴怒的原因不过是一只尚未伸向目标的手;然而他第一次奔跑而非走路过了半程环路,几乎是吞了满腹自作的苦头,在日上三竿之时才几近虚脱地爬回凯特大门前,本以为会是一番更大的责罚,撒克逊却只是抓着后颈的衣服将他提起,扔到中庭,随后将木刀抛到他的手上,踱步径自走了。
  多的话,一句也没有施舍。
  那之后他体力一点点变好,训练成果初现,也就不那样狼狈了。见他还算得上天赋聪颖,自诩师父的撒克逊也开始传授他一些战斗的技巧:怎样调动自己的感官捕捉情报,怎样判断他人的如何防御突如其来的攻击,又或者如何绕过他人制造突如其来的攻击。
  尽管面上还是木然一片,但他心里倒是真觉得这些十分有趣。
  算是无变革的折磨中,一点小小的有趣。

  春山暖日和风,街畔玫瑰次第而红。每天出门的日子持续了两周左右,他终于有余力去观察四周而非时时盯着脚下。
  因此,他也就忽然注意到——时茵的街道上其实很少朝灵。
  他的母亲所描述的阿尔洛城里还建着一座隐形的朝灵城。她说他们用任何能找到的机会寻机相聚,于道中擦肩之时相互微一颔首,比邻人家所拥有的朝灵一般也都相互熟络,在主人离去之际隔着院墙也会聊上几句。
这和他所见的场景完全不同。
  时茵城的早晨看不到朝灵,中午看不到朝灵,晚上也看不到朝灵。凯特家的朝灵不出门,之前和他一起被卖到各地的朝灵也都就此没了音讯。仿佛这座城市的色彩太过鲜艳,容不下黑头发黑眼睛的人。
  他有一次向白桠问了这个问题,对方登时看起来就变得十分困扰,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叹口气说如果凯特家不是从夏维朗搬迁过来的,大概也容不下这么多朝灵在周围打转。“你能来凯特家很幸运,”她说,“能够在时茵为凯特家工作,真的很幸运。”
  她总是喜欢把自己的事务叫做工作,他想,像是自己只是个雇员而非奴仆一般。这多好啊。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另外一个,“真正”的凯特家的存在。

  即使不是本家,凯特在时茵的家产也绝不薄弱。在这座看重能力而非爵位的新兴之城,并非贵族的凯特家得以获得如今的地位,完全是由自身的打拼积累而成。撒克逊在经商方面很有头脑——他似乎在哪个方面都很有头脑——而他的儿子似乎就没那样的眷顾了。在那之前,他只听说那位凡尼纳德少爷在读书,读得并不是那样顺利,习武也有过,但和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不欢而散,只是终日与纸笔相伴,或是盯着梁上的植物发呆,然后写一些不与外人分享的东西。而凯特夫人……
  几乎见不到人影。
  拜她大方地离家所赐,凡尼纳德·凯特几乎可以说是由白桠一手带大的。他注意到那位女仆长对于“那孩子”总有说不完的感慨,而常常躺在对方身边上药的他很多时候就充当了倾听的耳朵。
  他还在学阿尔洛语,因为凯特家需要他的耳朵——那位家主这样说——我可不愿买的是个聋子。
  撒克逊总是指“凯特家”,但其实那三个字所包含的成员很少。这座几乎没有什么人气的大宅子一贯空空荡荡,尤其是二楼的长廊尽头,有一整排无人使用的空房间,从楼下大概能看清室内的布置,因为树木的拐角的缘故,倒有几间是看不见的。
  白桠有时会用其中一间接着教他阿尔洛语。师徒二人,一个是母语,一个是第二语言,在屋内磕磕绊绊地用阿尔洛语进行天南地北的交流,讨论些即使被听到也无伤大雅的话题。
  于是有一次他就出于好奇提问了——他们正好聊到地下室那盏没有人会去修的灯——这些空房间都是一样的吗?都没有人用吗?
  白桠一歪脑袋,整个脸皱起来,露出比她年龄要活泼许多的俏皮神态。“我也不知道,”她说,“我也不是每个都进去过的,没有在用的房间为什么会让仆人进去呢?”
  “可是这些也许可以住。”他说,“我觉得够大家住了。“
  听他这样说,白桠垂下眼睛,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吧……但老爷不会同意的,进行这样的工程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呀。”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指在空气中弹了两下。“对了,麟止,最东头第二间就不要进了,老爷不让。”
  但其实哪间应该都是不让他进的,他也不会进。在小朝灵这样想着点头的时候,白桠突然握住他的手,因为常年劳作而干燥粗糙覆满老茧的皮肤落在光滑白净的小孩子的手之上,轻轻抓起了他葱白的指尖。她的声音很清朗,说朝灵语几乎没什么口音,尽管那并不是她的母语。
  “记住哦,不能进去的,答应白桠姐好不好?”
  他觉得这相当小题大做,而且对方的温柔笑容细看之下似乎也有些刻意,但他相信那一定与他能沾染的世界无关。
于是他点了点头,柔声说白桠姐我答应你我不会进去的。对方像是如释重负似的露出笑容,这件事迅速就此揭过。他不常上二楼,两人之间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
  训练有条不紊地继续,日历一天天撕下,只有春天自得其乐地愈发繁盛起来。道路两旁的野玫瑰基本全开了,平顶房上的小花园内欣欣向荣,尖顶的房子自成一派地色彩斑斓,天蓝得像是打海里捞出来挂上去的,浇不熄一个明媚的太阳。
在那些日子的其中一天,撒克逊把他拎到了自己灰色乱发的儿子面前,然后用一成不变的音调陈述一个事实——你看好了,这才是你的主人,这个孩子永远都会是你的主人。
  踉跄在地上站稳的他赶着点头应允,与高了他几个头的凡尼纳德面面相觑,两人的视线犹犹豫豫碰在一起,各自又都有些躲闪。若是找个最恰当的形容,大约是所谓“一见钟情”的正相反——
  不如不见?
  没人说话,撒克逊很快失去了耐心,将两人都打发去进行各自的学业。乐得落荒而逃,他与自己的“主人”很快恢复到了并无交集的生活中去。绿树阴浓,夏日渐近,楼台垂影入庭中,每每只寻得他不绝挥刀的身影,与缤纷的时茵城中一点不变的黑灰。
  要说他和凡尼纳德真正意义上的相识,那大概是在夏天正式到来之前,开始于一场险些在此之前就断绝了这段关系的意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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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38: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31 00:5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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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六月初,时茵的夜空绚如白昼。
  巨目合拢,奴仆屈膝,战车凌空而过,天泉镇守一方。


六、山头斜照却相迎


  他逐渐习惯在训练中每晚与天上的星星为伴,辨认天壳中的星群便成为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消遣。他认的不多,白桠在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更罔论家中其他连夜空都见不到的朝灵了。白桠说凡尼纳德少爷在这方面有不浅的造诣——那孩子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都懂得很多——但他也没有产生过主动去询问对方的想法。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为此打扰他没有什么意义。凡尼纳德有他的学业要忙,他也有他的训练要做,虽然是未来的主人与护卫的关系,他们的生活中实质性的交集却少得意外。
  也许是那一次在撒克逊手下称得上尴尬的会面吧,他总觉得自己在凡尼纳德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同类的氛围。
  不,准确的来说,是感受到了某种与“生而为朝灵”相似的东西。他出生在远京,做了四年大半的自己,现在被逼着学做一个朝灵,至今也没有完全习惯;凡尼纳德出生在时茵,生而为阿尔洛,在这个名为凯特的家庭里却活的像个朝灵。他不知道凡尼纳德是否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是否也不打算做出改变——他比那人幸运,因为至少他还经历过不同的人生。
  他以前曾经这么认为。
  对方似乎拥有命令他们所有人的权利,吃穿锦衣玉食,能够接受更加优秀的教育和社交的圈子,作为一个阿尔洛人,有着选择未来的机会——
  等一等,凯特家的大少爷真的拥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听白桠讲了许多“凡尼”的事情,就愈发觉得对方和自己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白桠说起那孩子(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的童年时,总是带着一种极其怀念的温柔神情。他想他们曾经应该相处得非常愉快,至少绝对不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但是现在这关系渐渐又不一样了,大概白桠终究是有些怅然的吧。他也有次从对方那里听说有朝灵因为和主人走得太近(或者试图去这样做)而被迫离开这个家族,不由得想到,是祸是福呢,自己大约是与这样的事情无缘了——他和凡尼纳德或许真的缺乏亲近的契机,又或者是同类的一种相斥吧。

  他的天赋不错,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格斗技巧。从木刀艰难毕业之后,撒克逊给他换了一柄金属制的刀。那刀重量不菲,但掂在手里意外地称手。
  他现在已经很少想起最早想要练剑的事情了,回想起第一次的责打,更像是朦朦胧胧的梦中场景。他并非不怕痛——这个似乎也提过不少次——但现在他忘得越来越快了。胳膊和身上的酸痛睡一觉就会忘掉,受到的伤更是如此,无论刻在身上之时痛得怎样撕心裂肺,隔了一阵子,却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自从训练开始之后,凯特家的家主再没有主动对他的身体使用过暴力,大概是认为这会耽误他习武的进程吧。有时他在廊上与忙碌了一天的朝灵仆从们擦肩而过,那些比他大了几岁的孩子们大多是低着头,匆匆走开,连愿意和他笑一笑的人都很少。他从他们的小腿和小臂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的还是新添的,红艳得惊心,于是他大概也明白了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
  有时候他突然会看着自己的刀想,那种疼痛是什么感觉呢?
  因为想不起来,所以不知从何时起就逐渐产生了想要想起来的冲动。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男孩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刀尖上了——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这种念头倏地一下就冒了出来,像雨后的蒲公英似的,“噗”地就长满了整个花园。
  凯特家的主人非常讨厌蒲公英。
  蒲公英会毁掉你的花园,这是在植被繁盛而流行园艺的时茵心照不宣的规则。无论是谁家长了蒲公英,或者是从城外飞了进来(这城分明只有一座门),都要拔得越快越好。拔蒲公英还不能像处理别的杂草一样随手掐掉,这样不仅留下了那一株的根在土地里再次发芽,更会让它毛绒绒的脑袋上种子飞得到处都是——几天之后,你就想将院子里的绿地铲平铺上石子儿了。
  凯特先生没有那么醉心园艺,但他也不可能允许自己的花丛里密密麻麻立满蒲公英,将周围的植物全都抢了去的;几乎不回家的凯特夫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花园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但她在自己的姐妹中间总不能被比了下去,作为撒克逊·凯特的夫人,她的花园也应该像她的身份一样优雅高贵才行;凯特少爷大概是三个人中最在意这些植物的了,时常会在窗口或者廊上对着他们的庭院发呆,有时候也会弯下腰去看丛中新长的花草,抬起了手,却只是默默地起身离开。
  他以自己的视角悄悄揣测,那少年大概是有太多要操心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以至于连什么能做也不太愿意想了。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凡尼纳德。

  幸运或是不幸,照料这个院落的任务最终自然还是落在了这些朝灵的头上。
  他喜欢植物,喜欢自然,因此揽的活就比其他人多些。尽管只是兴趣使然,而且他本就不愿在压抑的建筑物里头多做停留,但这多出的工作也让其余的朝灵对他的态度多少缓和了一些。白桠有时候会和他一起修剪花草,束着发带的单马尾女性做任何事情都轻手轻脚的,这时候更是。他从侧面悄悄看对方的侧脸和双手,睫毛的阴影落在脸颊上,太阳的阴影落在红色的花瓣上,又掉到绿莹莹的叶子上。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呢,他想。
  从前的人生里没有机会感受的温柔,大概白桠一个人就全部还给他了吧。
  他看看,想想,然后低头去做自己手下的事情。用手指顺着茎身探进泥土里,摸到蒲公英不算大的根部,确定一下位置,然后一把将它连根扯出,扔到身后背的篮子里。有一颗种子飞了起来,他用手把它从土上捏起,然后一并朝篮子里扔了进去。
  生活很好,每天都是例行常规,他也渐渐习惯了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差不多要安下心来做一个朝灵了。

  ——然后,他就险些闯了一次大祸。

  那大概是月末一个星期中间的时候。
  有一次,他将白桠给他学习阿尔洛语的纸笔留在了二楼的房间里,在做完花园的劳工之后忽然想起这件事,正好要回房子里换衣服倒垃圾,他也就顺便决定上楼去取一下。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从楼梯口出来之后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个身影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一声关门声响起,像是被风吹上的一样,他走过了第一个房间,朝对方消失的方向探头看过去,随后意识到那正是白桠曾经和他提起过的房间。与其他的所有空房间的木门都没有任何区别的,“东头的第二间”。
  将这两件事拼在一起,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很有可能是白桠。这宅子里的人走路方式他都熟悉,脚步声也是一样。即使是有些急促,想到一闪而过的裙摆,他差不多可以肯定那就是凯特家的女仆长,白桠小姐了。
  可是白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就算是有什么事情,看到他来了,也没必要急匆匆地躲避才是。他朝那扇门走近了些,隔着门板问:“白桠姐?”
  “刚刚是你吗,白桠姐?”
  门里面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但他分明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了响动,还有很轻的“咣当”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这段时间的训练让他除去视力的感官都敏锐了不少,再加上原本他的直感就很准,因此完全没有怀疑自己会有判断失误的可能性。他敲了敲门,又问,“白桠姐,出什么事情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这次那位女仆小姐终于回答了。她的气息听起来有些不稳,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很用力装作平静的样子。“没什么,麟止,忙你的去吧——这房间还是不要进来了,老爷会生气的,我一会儿就出去。“
  “我没什么可忙的,”他这下基本是笃定对方在房间里是有什么特殊原因的了。是被打了吗,还是被罚做什么事情,这房间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惩罚道具吗?在脑子里一条条过滤想到的可能性,他手下也没停,径自推开了门,“撒克逊先生生气的话就让他去吧,我没做错什么,大不了就是被打一——”
  他的后半句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
  女仆小姐正穿着她平时的衣服站在床前,手上还端着一个装了点心的托盘。这房间和其他的空房间也确实没有什么区别,有一张不大的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书桌,椅子……
  午后的阳光正从窗外洒进来,落在红木的地板上,看起来分外温暖。他歪了歪头,这和他设想的场面完全不同。“白桠姐……”
  “看啦,都叫你不要进来了。”对方抱歉地一笑,将那个托盘放在床单上,在床前坐了下来。“现在你也看到了,白桠姐没事,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会跟老爷说,我偷偷给自己做了些点心吃吗?”
  “不会。”他摇摇头,“您烤的点心很好吃,而且我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他的视线抬到思考时的左上方,顿了顿,又说,“如果撒克逊先生真的发现了的话,我就说是我偷拿来吃,原本你是要拿去给少爷的。”
  “啊,那就太好了。”听他这样说,长发的女仆脸上的笑容明显放松了几分,她起身,端起那个盘子放在书桌上,又冲着他拿起一块点心。然而,她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还没出口,就被朝灵少年的下一句话猛然打断了,连手上的动作也僵在了原地——

  “白桠姐,”他语气平静地问,“他们为什么躲在床底下啊?”

  后来,他们成为了称得上“熟悉”的关系之后,凡尼纳德也有问过他:你不是眼睛不好吗,一开始白桠坐在床前的时候你都没看到他俩,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没有发现啊,他回答,是朝歌主动向我打招呼的。女孩子白嫩幼小的手从床底下伸出来,冲着他挥了挥,又被另一只手给按了回去。
  “还真是像那孩子的作风……”凡尼纳德苦笑道,“他们也真是不担心呢。”

  那也是因为你呀,他想,是给了他们生命又给了他们世界的阿尔洛人,让那两个孩子得以于光之中生活。
  但是他没有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会笑。

  那天最后的结局并不快乐。他当晚就被一个面上能掉出冰碴子的凯特少爷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去,白桠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在身后支持他。大概是认为自己的儿子终于学会利用自己准备的资源,撒克逊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任由他在凡尼纳德门口站了五分钟,然后在想起来自己没有敲门之前先被对方拉开门一把拽了进去。
  虽然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像自己,也不是个强大的战士,但血液里总还是有凯特的东西在流淌的。撒克逊回想独子近似“粗暴”的动作,露出了介于微笑和叹息之间的复杂神情。希望自己的这一番苦心终究能落到实处,男人沉思着,那个不成器的孩子能学到如何使用朝灵,也就不枉费自己投入在新奴隶身上的心血了。
  安娜提起的这个方法,可能真的会有效果也不一定。
  另外一边,凡尼纳德·凯特显然不知道父亲此刻的想法。他只是在房间里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因为传唤的朝灵至今还没到而十分焦躁,却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这个过程中出了某种差错。在转到头晕之前,他福至心灵般地意识到了什么,打开门,看到那个小个子木木地杵在门口的一瞬间本能地把他扯了进来。
  “你干什么啊?”他挠了挠一头乱翘的长发,“来了为什么不进来,敲个门也成,莫名其妙罚站自己吗?”
  “我忘了。”他说,“光想着要怎么被打了。”
  这算是什么话啊,该是这样说话的吗?
  凡尼纳德突然就有点没脾气。之前转圈时酝酿的长篇大论全部咽回了肚子里,竟然不知道从哪一点开始反驳比较好。
  这朝灵真是难讲话,他想,我找他是想讲什么来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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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4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31 00:59 编辑

S.399.6-10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


七、戛戛秋蝉响似筝


  “你不应该这样跟阿尔洛……你的‘主人’讲话。”灰发的十六岁少年板着张脸循循善诱,“首先你的行为就很没有理由了,为什么站在门口却不敲门呢?如果你只是回答忘了就罢了,我也不可能因此而把你怎么样,但为什么还要加上一句‘想怎么样被打’,从一个聆听者的角度来说,很轻易的就能从中感受到讽刺的语气——算了,别那样看我,我知道你不懂了。总之,如果这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就你刚才那一段,够你喝一壶的了。”
  “你说‘主人’,但撒克逊先生说你是我的主人,所以不会是他而不是你。”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对不起,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真的在——”
  “够了。”
  凡尼纳德挥了挥手,觉得和这人讲话实在绕得难受,简直像是在两重天壳里头运行,永远也撞不到一块儿去。对面的朝灵应声停了嘴,但望过来的眼神里还是“我真的在想这件事情”,一张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真诚。灰发的阿尔洛青年揉了揉眉心,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做派夸张地叹了口气。“那都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最后说的那些就行了,我不会与你置气或是动手,但要是换做我父亲……”
  “他会让我‘喝一壶’的。凡尼少爷,那是什么意思啊。”
  对方的眼皮猛地一跳。“你……”
  “我叫麟止。”他说,“但是撒克逊先生可能不知道,所以您大概也不知道。我记得以前在远京读书时听过这个词,是说下场不好的意思,对吗。连朝灵俗语都有涉猎,凡尼纳德少爷果真知识渊博啊。”
  凡尼纳德已经快要放弃思考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了。他想起白桠有些慌张地向他说那对朝灵兄妹被发现了的事情,具体过程听起来却好笑得像本小说。当时他只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白桠没注意到的事情,甚至思考了这位新来的朝灵——奇怪,父亲和白桠还真的都没提起过他的名字——是父亲训练来监视自己的可能性。
  我有什么值得监视的价值吗,他苦笑着想,我在父亲那里还有这样的地位吗?
——然而,真正见到面,这一下午的胡思乱想都成了天边浮云。这小小只的朝灵(他说自己叫麟止),麟止,简直像是倚靠着与所有人都全然不同的准则运转。如果我们是理魔法,那他就是星……不,是奥法吧。
  凡尼纳德完全不明白这个比喻是怎样跳进他的脑海里的,拿文学的瑰丽酒灌过的脑袋里并不常有这样朴实的措辞。更何况,少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将对方与任何“邪恶”之物联系在一起的意思。那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眼神里盛满了能溢出来的认真。真是撞了恶魔了,那还只是个五岁的小朝灵,小自己十一岁——
  少年又把那个拙劣的比喻回想了一遍,随后意识到,麟止是个朝灵。
  他不是什么星魔法也不是什么奥法,是封魔场啊。
  这比喻并不比开始时高明到哪里去,写在诗里也不会有人拜读,但凡尼纳德莫名觉得它有点意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凡尼纳德尝试着放松一点表情,让自己不要像平时那样看起来过于冰冷(白桠有次不小心说漏过这件事),然后将精力重新专注到面前的对话上。
  “我不是来与你谈这些的,麟止。”凯特少爷考虑了坐下的选项,但最后也只是单手撑在了桌子上。“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在二楼看到了……两个孩子?”
  他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对面凡尼纳德的泪痣看起来有重影,一个变成了三个。他最不喜欢这种人工的灯光,没有月光安静,也没有日光欢喜,明明颜色是暖橘色,却是光线中最冰冷的一种。灰发的凯特少爷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他刚想反问,随即意识到对方指的应该是对他撞见白桠和床下的朝灵兄妹的看法。这有些奇怪,他还以为自己会直接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而被处刑,虽然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是不该看的画面。
  “那是白桠姐的孩子吗。”他看到凡尼纳德的眉头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于是立刻改口,“是您的孩子。”
  “麟止……”
  “是您和白桠姐的孩子。”
  他对自己的总结很是满意,但显然其他人并不这样认为。凡尼纳德的眉毛已经皱得不能再皱了,凯特少爷重重地叹了口气,选择将自己摔回扶手椅里。
  “……没有人有孩子,麟止。”他说,“没有人有孩子,圣灵啊,我才十六岁!”
  他原本想说在远京朝灵十三岁就算成年了,但如果他这几个月来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这话多半不对而且不中听。其实,他在心里想着,结婚有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不结婚有孩子也是一样。
  他们那里没有那么多的母亲,也没有那么多孩子。
  不过既然凯特少爷说不是那就不是了。他点了点头,耐心等待对方的说明。但凡尼纳德只是看着他,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应。他想了想,选择了(为数不多的)选择中看似最为稳妥的一个。“那……祝您早生贵子。”
  “我没有结婚,一时半会儿不会结婚,并且也没有生育能力。”对方用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指出,“如果你再就这些事情纠缠下去,麟止,我真的要怀疑你说这些话的动机了。”
  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口无遮拦了。很久没有跟人这么一来一往地对话,本能抢在了可怜的情商前面。凡尼纳德(因为其他的原因)在一开始又做了退让,他一向看人很准,因此觉得对方肯定不会对他动武。但现在一想的话,自己刚才那种针锋相对的说话方式,即使是平辈也实在太过咄咄逼人,不生气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难为凯特少爷还忍了他几句,没有直接端出身份压他了。
  任何事情都是有限度的,过了就会惹人厌烦。五岁的小孩子还不太清楚那个限度在哪里,因此只能将每一次对话视作一次学习。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但也很明显不可能还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在心里掏出个本子记下来,这么说话不对,这么说话不好,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对话,换一种回答方式试一试。
  之前都有哪几个备选答案来着?

  那之后他不说话了,凯特少爷终于得以喘了口气,向他说明了房间里朝灵姐弟的事情。那是被父母遗弃的一对婴儿,凡尼纳德将他们捡了回来。因为撒克逊不可能允许,所以一直是由他和白桠悄悄抚养的。这宅子太大而又太空,凯特家主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些空房间是从来不会踏进去的。那对双胞胎姐弟中姐姐名为朝歌,弟弟名为夜弦,都是凡尼纳德起的名字。凯特少爷看的书很杂,也确实有涉猎一些朝灵话本,但这些事情都是不能让那位父亲知道的。
  他听着对方的叙述,心里只觉得很奇妙。在阿尔洛城里的朝灵似乎只有一种生存方式,现在凡尼纳德却想给那对兄妹创造第二种。他不知道面前的阿尔洛少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凡尼纳德看起来很年轻,有着近似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但同时也看起来很年长,会像那样揉着眉心重重地叹气。
  凡尼纳德看起来很累。
  虽然很累,但凯特少爷提起朝歌和夜弦时眼角眉梢会露出笑容,那种笑容让他确定了对方是真心投入于自己在做的事情,并且为自己所能做到的这一切而感到骄傲。那两个孩子已经四岁了,他听到对方这样说,还是这么不担心,真是让人放不下心啊。
  他觉得这很好。太好了,简直像是童话里的故事似的。
  “凡尼纳德少爷,”他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灰发的少年看了他一眼,海蓝的眼睛里似乎写着“你不去告诉我父亲就万幸了”,但最终也只是揉了揉太阳穴,表情稍微放松了下来。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凡尼纳德这样说,“尽快完成父亲的那些训练,到我身边来——然后有空的话,多陪陪那两个孩子吧?”他摊开手,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他们对远京很感兴趣,总是缠着我们问……你知道白桠不知道,我虽然查了很多文献,但总也比不上你这个亲自生活过的人啊。”
  凡尼纳德称呼他为“人”。他觉得这一点非常有趣,却不知道有趣在哪里。其实如果让撒克逊或是凯特夫人,或是其他任何人来对他下一个定语,除了“人”也没有别的称呼的方法了。然而他来了两个月,却没有一次对话中出现了这样的措辞。他的存在在那些人的对话中被默契地淡化了,没有名字的“朝灵”代替了凡尼纳德在这里使用的“人”。这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但他觉得特别——凡尼纳德·凯特很特别。
  虽然,这话他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当晚离开了凡尼纳德的书房,所有人一下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去。
  没有什么变故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日历被撕下一页又一页,最好的盛夏在汗水和喘息中一闪而过,秋天悄无声息地带来了金黄的树叶和舒爽的微风。撒克逊似乎在忙碌一件重要的事情,自打初秋在家停留的时间就减少了很多。他练得习惯了,有没有人指导也不那么重要,只是一个人重复挥刀的基本动作,然后跑每天都要跑的路。凡尼纳德的学业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但冬天的假期将近,又夹杂着些上流社会(那究竟是什么?)的社交应酬,总还是要比平时忙得多。几个主人都不常在家,家里的朝灵也就趁机放松了下来,什么事情都懒懒散散的。撒克逊有一次回家的时候抓到几个朝灵聚众偷懒,将他们打了一顿之后全部遣散了。凯特宅里负责杂物的朝灵少了几个,剩下的就不得不顶上。白桠忙着培训其他人不要出错,自己的事情也多,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他能帮上忙的时候就会去帮忙,多少总归也没出什么差错。

  如果要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最大的事情,那大概是——朝歌和夜弦出门了。
  在意识到白桠和凡尼纳德都十分忙碌之后,那位四岁的姐姐主动提出了想要帮大家分担一些压力。(事实上,他们以前也常常这样做。)
  那两个孩子都能说流利的朝灵语,与其闷在屋子里增加被发现的概率,不如让他们出去为家里做采购,这样不仅能透透气,即使在街上被人撞见也不一定会暴露。这是凡尼纳德的想法,而兄妹俩也毫无异议地同意了——谁不喜欢在时茵最好的季节出门呢?
  尽管只有短暂的两个月,但这两人每天都在主人离家之后挎着小篮子跑去集市,又捧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蹦蹦跳跳地在中午之前跑回来。能够接触时茵街道和空气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都十分宝贵,那对双子贪婪地享受着这样的时光,却从没有表达出对于更多东西的渴望。如果非要说的话,白桠不放心让他们采购肉类,于是两人禁不住对此有些失望——他们又不是拎不动呀。
  他有时候会与朝歌和夜弦聊天。白桠和凡尼纳德都不放心让这两个孩子与宅子里其余的朝灵奴隶交流,一个是因为他们的流动性太强,即便建立了关系也会很快分离——这对于小孩子来说该有多悲伤啊;二是因为凡尼纳德不放心。这不是危言耸听,白桠有一次悄悄说,以前真的有朝灵为了和老爷套近乎出卖其他的朝灵,虽然最后两个人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朝歌和夜弦的存在那样脆弱,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谁能承担得起他们被发现的风险呢?
  他觉得这两个人说得很对,也对于两位年长者的深思熟虑感到敬佩。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每日挥挥刀散散步聊聊天的朝灵男孩儿就在这样有些过于宽松的环境里,度过了他在时茵的第一个秋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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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总是为了爱与正义,还有令人开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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