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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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 #白夜线##支援组#Purity&Clarity(装修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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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3 07: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8-3-24 22:05 编辑

ζ???




I will be thereseekin' for liminality
No destinations to see,I wander
In quiet placesso dark as eternity



?Written By: AglirDimb?

↓The Other Side↓
◇弹指声中◇
By*Icathia*
Every begnning
is only a sequel, after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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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ommended Reading Order
Clarity~Stray~
有时候你只是走错一条路,行错一座桥,便再无可能找到原本的目标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有个阿尔洛人。那人挡着太阳,阴影里五官黑乎乎的,手上提着一柄剑。
人们总说,幸福如雨滴一般易碎。
可是在幸福来临的时候,他的家则宛若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梦。
要说他和凡尼纳德真正意义上的相识,那大概是在夏天正式到来之前,
开始于一场险些在此之前就断绝了这段关系的意外。
但好景总不长。
蓝田日暖玉生烟
“我希望所有的好人都有平静美满的一生,我希望现在这样的生活永远不会改变。”
……而华宴,也终有散时
间关莺语花底滑
——可是现在他们谁都不在了。
……那些巧合背后有什么?
他知道的,他也很清楚——
如果这就是结局了——嘘,
那就装作不知道地,
什么都不要说出来。
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Icon By : Icat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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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the book of events
is 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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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8-1-27 11:45 编辑

Clarity

~Stray~

孤身一人 在迷茫的旅行中

只有内心彷徨着伫立始终

但是如今 我终于可以迈向远方

自从与你在这条路上相遇

只要与你一起 一切听起来都那样令人怀念

如若梦中的世界一定存在于某个角落

不如我们去寻找吧 迎着那风儿吹起的方向



第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麟止迷路了。
不过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准确,因为引导他前行的路标是个连存在与否都还未察明的物体。换而言之,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这就让事态变得有些麻烦了,更何况——
更何况他还不大能看清自己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眼疾是自他出生便与他形影不离的,这个世界给他的恶意赠礼,给他本来就不算美满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麻烦。至于有关那些事情的回忆,现在倒是都留在了名为时茵的花与雨之城中。他曾记得有过一个引导自己在幼年时前行的朝灵,是位勇敢地用着自己的力量,以温柔遮覆了他人苦痛的伟大女性。自己在训练时受的伤多半都是由她来治愈的。
那位女性的名字唤作白桠,教授了他阿尔洛语,平等地将温柔分给了他。
然后他离开了她。
这没什么好苛责他的,当时光转到注定分离的那一刻,便没有人能违抗它无形而神秘的力量了。他可真不愿意离开啊,那双母亲般的双手。可他又不得不离开,那个已经被命运污染殆尽的大宅。
他并没有忘记,从何忘记呢?但他找不出让一切变得更好的方法,话说回来,这世上难道有人知道什么是「好」和「不好」的分界线吗?这并非是在为他的离开找个堂皇的借口,即使那从漩涡抽身的行为多多少少让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会觉得有些不道德。
这微小又庞大的世界中总会有些东西是他不能去挽救的,也总有些事物不能挽救他。在真正契合的齿轮出现之前,任何将其替代的行为都只会给未来的机械添上一串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当然,这不代表他就没有想要为之努力过。
话说回来,这已经是他第几次迷路了?虽然背后的原因不尽相同,但他总归是不大喜欢迷路的感觉的(有人会喜欢吗)。
对了。
从凯特家出走的那一天,他也没少迷路,一个孤零零的朝灵走在时茵的道路上,看起来也不像出来执行任务,还兜兜转转找不着路,想想吧——那可真称得上是一场苦行啊。花香如刺,目光如炬,危险也潜伏着阴森森地笑。不过这一切都没能把他怎么样,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受到的严厉训练,又或许是——
他遇见了现在*这一次*迷路的罪魁祸首。
应该又是哪跑出来游荡的贵族少爷,那时他眯着眼看人家,只得出这一个结论。倒不是说有什么宁死不屈唾弃贵族的气节,只是不用那种方式去看,他估计就该连个最模糊的人影也抓不进视野里去了。
第二个被他抓住的是人双眸中明亮的蓝,淡淡的,富含生机,他喜欢,不过没说。就是再不会说话的人大概也不会在初次见面时就莫名其妙地夸别人的瞳色合自己心意的吧?
「那其实算是社交辞令的一种吧,」后来那人嘟囔着和他说,「常见得很,咳——」说话时又被酒给呛到了嗓子。
但那和我要表达的意思可不同了啊,他想,我是真心喜欢呢。
后来的事情再详细叙述出来就没什么意义了,只需知晓一个笑容,一双向他伸出的手即可。喔,说得准,还有那句弥足珍贵的话语——
像是说了「你不要死」之类的话(「好。」),又像是下了「和我走」(「好。」)之类的命令,他不能完整复述出来。有些话不必准确地铭记,但其意义一定被珍藏于心了。
所以,他现在,为了帮第二任主人塞瑞斯*艾卡西亚找个鸟窝,可歌可泣地迷路了。
仔细想想,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指示是被遗漏了的呢?已成长为少年的朝灵在思考时展现出来的姿态总是美好的:闭着眼,低着头,食指靠唇,只余微风与思绪将那低垂发辫轻轻摇动。塞瑞斯说过什么呢?
「我昨天看到了,就在那座桥对面。那里有很多树,而第二棵上有我很中意的,呃,一个鸟窝。我确定是在上面。真是可惜了,麟止,我并不是像你那样灵敏的人,没办法自己去拿啊。」
他的现任主人睁着那双淡蓝的眼瞳,语调轻松,命令即刻下达。
「你不如帮我去把它取来?」
——何其渺小的心愿,何其贤明的试炼。若是身为他主人的人,即使是要将那漂浮在池中的明月采摘,他也愿于最深的水中溺亡。若是要他护主周全,那么即使是余生永在刀尖上行走也在所不惜,直至殷红绽开不详之花,流过旅路,将其浑浊——
「好。」
于是他便在清晨只身来寻访这名为晓光的城市,走在他曾与塞瑞斯一同行过的道路上,越过模糊不安的眼前景致,穿过那指令中提到的桥梁,要寻找他必须带回去的东西。
尽管他还是不知道,那是个存在的东西,抑或不是?
但他仍然选择相信,只因他心中可行的道路唯有一条,而那条路的名字唤作忠诚

可后来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虽然磨磨蹭蹭,也算是过去了。别说那什么倒霉的鸟窝了,他连符合主人描述的树都没找着一棵。
会是赛瑞斯戏弄他,将他欺骗了吗?他不觉得。白发蓝眼的阿尔洛看上去是值得信赖的人,并不该是个虚伪狡诈之徒。——那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走错了路?
仔细想想,这倒是很有可能的。他本来就不太能看清东西,这城里又有好几座桥,况且热情的太阳一早上的照耀晒得他脑仁都有些发疼了,自是不太能稳住思维——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就是走对了路也不太可能过对了桥。
有时候人只是选了个错的路口,行错了一座桥,再回首时便找不到自己记忆中本该稳固的过去了。这样的境况似乎在他的家乡中有个很合衬的句子来描述,只是现下他得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于是自然而然把这句子抛在了思考的范围外。
沿途折返吗?
怕只是会越走越远罢了。
他可不愿意因为自己在返回的时候又选错了路陷入新的复杂困境。万一因为这样草率的决定折腾到了夜晚,他的失职就不只是没为主人找到目标物了,还可能反过来让赛瑞斯满城将他一顿找。这光是叫人想象一下,就受不了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他想起来了,又匆匆去想下一个可行方案。
留在原地?
虽然不见得是比前者要好的选择,但再等一会应该会有人过桥。而倘若有人过桥,就一定可以问到路,问到些标志性的建筑或是物体,能够让他也不至于辨认不了的程度那种——虽然以自己的视力来看可能还是够呛,但是掌握些信息总比漫无目的自找死路要好。虽然不能做到像赛瑞斯那样游刃有余地与他人交流(他觉得自己的现任主人要是有想法,该是早就凭那外貌和口舌掌握了整个大陆的命脉了。),但基本的问询方式他还是在凯特家掌握得不错的,至少是他认为。
主意一打完,他就站在那不动了,伫立在那儿,像一颗倔强的小松树般笔挺。
唉,真是可惜。要是上一次在凯特那儿迷路的时候能够留在原地,说什么他也不该走,不会走。那么做对他的第一任主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在他的意识里只要被判定为不可原谅之事的。但若是主人命令他不能留,他便不得不去执行了。
可悲的是,那的确是个命令。
虽然他不认为它是。
不能如他所愿的事情可真是多了,像这世上能呼吸的人一般地多,也像那些坠在地下不能呼吸的死魂灵一般地多。要说再远一点的事情的话,似乎可以追溯到他被人从远京带走的那一天了。
而一切,都从那儿开始就变了形。

点评

就是 我翻完转化上来 忽然发现有录入了 于是磕起 然后 拉到最下面的时候 忽然发现 我在傻笑……就是 我狂磕某些cp/本命时那种 本来脸都僵到没表情 真的被萌到羞涩笑…… 我觉得 您作为同人写手 应该是 最高格了……  发表于 2017-12-3 14:31
那个 我 你看我老用文学奖这种废话夸你 就知道我其实是没什么脑细胞了“你说的都对”这种状态……然后吧 我还是没力气拿感叹号夸你 但我要给你描述一下 刚才发生了什么(?)  发表于 2017-12-3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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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7-12-15 20:23 编辑



Purity

~Raindrops~

是要向右,还是向左

来吧,哪一边?

今世的,迷失之人哟

是该返回,还是前进

来吧,哪一样?



灰与藏青是凯特的颜色。
自我出生以来世间便已有万千星辰陨落成烬,化为乌有。在这浮躁得容不下任何多余念想的世界,便没有人再知道他们生于何处了。但灰与藏青这两类颜色,却在我的脑中一直盘旋着,似乎是已取得了比庄严天象更为高等的地位了。我想那绝不仅仅是因为我的亲戚们——他们的发色——足以排列成由灰向藏青渐变的,这世上最为精妙细腻的色谱。若有谁会那么无聊愿意做这种徒劳的排列的话。
至于另一群凯特,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沐浴在王都金色的朝阳中,早就被填满了足以致盲的耀眼颜色吧。
话说回来,现在的我倒是很讨厌想起这句话的感觉。这或许和我现在身处的环境有些关系,又似乎没什么关系,谁知道呢?我只想快点儿把这张纸填满罢了。我的目标是什么?或许就是用这可恶的黑色墨水,写下这样一些可恶的字句,让可恶的肮脏情绪主动在这样的折磨中自杀身亡。
走太远了,还是继续说环境吧。我一直不能理解——这天空若也有思想的话,是带着怎样的表情在倾吐着冰冷的气息呢?
现在它就开始哭泣了,明明将生命的热度吞入腹中,却仍然无法满足吗。
啊,真是,烦人。一点预兆都没有。
所以,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如今世界的色调比我愚蠢的发色还要灰——昔日因它们的色彩不可一世的娇嫩鲜花们如今都被凯特的褪色氛围笼罩了起来。
听上去有点儿骄傲自大?
哈,哈。被凯特笼罩不是什么好事来的。
这会儿我面前的窗户看起来真是滑稽得很。浑浊不清的玻璃承受了敌袭,可怜本来就带着奇怪颜色的身躯变得更加难以直视了——挂载着迟迟不愿落下的寄生者水滴,像个步履蹒跚,为他的雇主卖尽了力气,却此生都不可能享得安详晚年的苦劳搬运工。
我突然就希望,要是那样就好了,这一片斑痕累累的旧玻璃要是有自己的意志,能够像人类一样动起来,哪怕可笑又悲惨而丑陋地晃荡着拼尽全力将这些累赘甩下——
也不能变得更加轻盈,因为它本来的颜色也不能算得上清澈。
不过话说回来,自负的人类如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来嘲笑这种没有灵魂的事物的呢?即使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可以藏进屋中免受雨滴侵扰,即使不小心受了雨的打击也可以在温暖的灯光下简单地用烘干的毛巾和一杯热茶解决一切,即使是如此地优越了——
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那被附加无从消抹之痛的烦恼。
何况,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根本无处躲藏的人。
而他们那含着泪水的背影一直萦绕着我的身边,自我出生开始,直到此刻这滴墨水接触纸张留下痕迹,以后或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自我出生以来,世上便已有几多繁花零落成泥,自然也有数不清的人在这座花之都沦为奴隶。虽不像那夏日湿气里诞生的飞蛾,爱光明至于焚身,但我——
我也曾决定过,要从这遍地泥泞,蛛丝缠身的黑夜中,夺回哪怕只有一个纯粹无罪的灵魂的啊。
我显然不适合做这种事情吧。
啊,烦人,烦……,想要去死了。
我曾答应过那两个孩子,要把他们从那个小小的藏身之处带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明明最后也做到了,然而却总觉得自己还是亏欠了他们很多。
那会儿父亲正在出差,我们借着“聪明”的床单吊绳法偷偷从窗户那儿爬出去,瞒过了白桠(现在看来,她那天也是劳累过度了,否则不应该察觉不到的,或者说还有别的原因?)。麟止似乎对这个夜游的主意并不是很上心——但最后还是跟着一起去了。我们忧心忡忡(或许只有我是这种感觉)地遮着掩着两个四处张望的小朝灵,好像生怕街上突然窜出来十个父亲来把我们押回去似的,实际上根本没那个必要。
朝歌是个艺术天分很好的女孩子——所以比起弟弟夜弦,第一次完全暴露在外界的她看起来更想要尖叫出声。我仍记得小女孩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满是零碎的星光,发间的白蝴蝶饰品在微微颤动。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努力不发出声音,然而最后还是不小心让笑声溜出了唇,接着——
“凡梨,凡梨哩——”
她用稚嫩的方式呼唤了我的名字。
“你看起来,噗,好黑啊。”
那毕竟是个没什么光亮的黑夜,所以我那一头本来就颜色深的灰发看起来也像是一团黑色了吧。
“简直,就像,变成了我们,也是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啦,好开心呢!”
——是啊,那个时候好开心呢。我仍然是少年,朝歌和夜弦仍然是不知世间疾苦的孩子,麟止尚且是个会陪着主人胡闹的侍卫——
可惜,即使是已经无比接近的灰与黑,仍然是无法相交的颜色啊。
因为本来就不是一样的颜色。
在那一瞬我好像真正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在虚幻的夜晚,梦见自己追寻上了不能触及的目标。
然而我现在明白,人若是硬要追寻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就只会招致毁灭而已了。
——凡尼纳德·凯特 S.A.412 日记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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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7-12-15 21:27 编辑


既然那双眼浮现的颜色

好像从不知晓幸福一般

就让我在这里许愿

愿你能够获得幸福




结束了晚饭工作的朝灵女仆长眨了眨眼,感到眼球一阵干涩。经年累月的疲倦是尽职尽责的干燥剂,无论在怎样潮湿的天气里也总能吸干她眸子里最后一点儿水分。
这是因为主观还是客观,体现的是生理还是心理,她一时说不上来,只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缩小,这回不是因为干燥,而是因为在泪水里浸泡了太久太久。疼痛从她的胸口传来,和屋外因暴雨变得沉闷的空气有得一拼。
在那心底或许曾经有过一片柔软,但已经完全干枯了。这不代表她看起来就是不温柔的——她看起来倒是这座鬼宅一样的空旷建筑物里最为温暖的存在了。那都是精湛的演技,是用疲倦牵强的微笑换来这空间内和她拥有同样命运的人们最后一点念想的交易,当然了,其背后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感觉裙子变得有点重,在低头的一瞬间就停止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考。她看见那个驱使外侧的自己呈现出温柔模样的原因就活生生地在那儿,抿着他的嘴,一双幼嫩的手紧紧捏着她的裙角——那双手不像她那般生了冰冷的茧,而是带着那个灰发的阿尔洛幼子特有的温软。
那是她的主人之一,也是这座坐落于花之都的家宅主人之一。凡尼纳德少爷,她想着,是撒克逊老爷唯一的儿子,然而老爷似乎也没有特别地疼爱他。或许这孩子各种意义上都完全不像他的父亲是一个原因吧?他的相貌随母亲那线条柔和的脸庞多了点,看起来总是圆圆润润的,惹人喜爱。然而他也总是像父亲那样板着脸,就因为这个原因,白桠明明是那个看着他出生并照顾他长大,理应来说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他的母亲可不是个顾家的主儿——然而一开始并不敢和他说话。不过只要一说上话,就能知道这孩子的内心其实和他天生冷漠的表情,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
对了,这孩子出生时右眼下的脸部便缀着一颗泪痣——老爷很讨厌这颗泪痣,它让他的儿子显得像个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孩,而不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凯特继承者。有多讨厌呢?那时她还有着比现在更多的勇气,却也没能阻止少爷被他的父亲拉进书房进行异想天开的手术,她听着那孩子支离破碎的哭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几乎就要发疯,最后却也只是抱着手中的盘子咬牙颤抖而已。之后那孩子终于跌跌撞撞地从书房逃出来了,右半边脸上那泪痣还在,其下是一片斑驳的血痕,和几道泪痕一同,成了凯特少爷童年一道痛苦的印记。
他的父亲后来也没再尝试这种奇妙的法术,甚至没再去管儿子的头发长度。这孩子的命运和未来那个同样是下着雨的城市里另外一个人的命运似乎融合了起来——
“白桠姐姐,白桠姐姐。”
凡尼纳德急切地呼唤着她,小手将那裙角攥得紧,瞳仁中也盛满着愁绪。是什么会让凯特家的小少爷急成这样,是晚饭没做干净吃坏了肚子?自责感在她心中升腾起来。还是睡房没扫干净磕到了身体?她想着想着,总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因此心里又是一阵痛苦。
“怎么了,少爷?若是有白桠未尽到责任的地方,还请指责白桠吧。”
“哎呀,哎呀,不是那个,你和我来嘛!”
后来,每当白桠想起这被凡尼纳德牵着往他的房间走的时光,总能经历一番奇妙的情绪变化:因为那个二十岁的自己被一个小孩拽着跑的画面而笑出来,然后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又开始感叹女神仁慈的关照,最后,却是陷入怀念过去的哀伤之中了。
她的裙子很重,又被一个比自己矮很多的孩子拉着,步伐未免显得有些踉踉跄跄。上楼,穿过走廊,粗暴地在地板上留下脚步声(她后来心疼了那地板好久),固执的凡尼纳德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只是一直一直向前奔跑,脚尖刚点上一小块坚实,便马上又腾飞起来。她艰难地吞吐着气息,感到面视野前那跌跌撞撞地晃动着的整个世界都被覆上了热烈的温度,慢慢地变得滚烫,让她本应该早已平复的心潮沸腾了起来,本应该早就被驯化的灵魂要从那封闭已久的干涸心潮中蒸腾而出了——
「白桠,白桠姐姐?」
然而一扇门被打开的声音,就足以让她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回应那呼唤的话,任谁都能做得到。然而若是要将世间微妙的温柔渗透于一人脆弱的心脏,叫她要把那所有虚伪的样子饰演,即使陷入无边深渊也不能透露悲伤——那就是只有她能做的工作了,那就是她必须要做的工作了。
所以她就那么做了。
「嗯,我在呢。」
虽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有什么所谓“期待”可以去希冀——
但她在这呢,确实在这里。
「那个,你看这里。」
那孩子似乎是有点害羞的(在害羞什么呢?),指着已经打开门的房间里面。那是要她自己去看的意思吗?
于是她就照做了,踏入狭窄却布局精美的小主人卧室,她还没来得及分辨那里面出现了什么变化,就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转移了注意力。
在她身后,凡尼纳德也跟了进来,在有哭声爆发的一瞬间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解释的人慌慌张张地想要先平息事态,该迷惑的人却一眼就看穿了哭泣背后潜藏的原因。
「少爷,他们是你从哪里...?」
「啊,这个,白桠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出去散步的时候就在巷子里看见了,他们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放在那里...一定会死吧。虽然我不知道照顾小孩子的方法...。」
两人好不容易接上的对话戛然而止,白桠看向了她小主人的床铺——一个很大的竹编篮子,一层似乎是慌忙铺上的白布,一张写着朝灵语的卡片,两个正在哭泣的朝灵幼子,看上去不过一岁多,像是一男一女的样子。
「少爷,没事。白桠会帮您找出那个为什么。但是首先,我想我得去炖一些给小孩子的牛奶来,少爷能先待在这里照顾他们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主人下了命令,这是往常没有人敢做的事情。但凡尼纳德信任她,爱她,和只把他们当做必要的仆人的家主完全不一样。他有神奇的力量,能够让她将那些恐惧和不安完全忘记。
「好的,早点回来啊,白桠。」
如果非要举出什么例子,那大概就是,这孩子甚至记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并且一一将其温柔地呼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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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ity

~Hiding~


你为何一定要这样活着呢?

—因为除此之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不想试试用自己的手去争取自由么?

—请您告诉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白桠姐姐,我希望我能给他们取名字!」
「好呀,你给他们想想?」
「唔……」
「嗯?你希望他们叫什么好呢?」
「就叫……」

那么,请以「朝歌」与「夜弦」来呼唤他们吧。
请在哼唱着摇篮曲时,以这样的名字来哄他们入睡。令人爱怜的朝灵幼子,那尚一无所知的两双眸子,还未意识到他们拥有了什么。
在手中把玩的白蝴蝶,窗边叮当作响的风铃,双耳听到的叶舞之声……
暂且放下那些,来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那是个夏天的尾巴,新花与旧叶齐齐地繁茂着,孩子们躲在房间里舀酸梅汤喝,勺偶尔撞到白瓷的碗底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小主人心正烦着,气那个新来的孩子与他交流不顺。夏天本来就是火气大的时节,我还真担心他会和麟止有什么冲突……不过那孩子总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只是长吁短叹了几分钟就去阳台浇花了。应该算是一种排解烦恼的方式。
不一会就传来了哼唱的声音,应该是成功转换了情绪吧。

早些年,小主人从外面捡来了两个朝灵的孩子。……幸好发现他们的是他啊……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仍然只有感谢女神的份儿。倘若是未被发现或是给别人捡了去,指不定现在要暴尸荒野在哪儿呢……。
这城市并不欢迎如我们一般的存在。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已经不去为之争辩什么了。
尽管凡尼纳德少爷是个善良的人,可是那两个孩子还是不能得到正常的人生,只是委屈地活着罢了。他们只能在这家宅里转悠,在老爷回来的时候还得惊慌失措地四处躲藏。为着这个,小主人也没少费脑筋。

初夏的时候我犯了个错误,让老爷新为少爷买来的护卫(的确是要培育成护卫的吧?)看见了他们俩。结果就是,少爷第一次和他讲话就成了个尴尬的局面。这全是我的错呀。他们之间就有了距离……而这距离应该不是能用时间来弥合的吧,我想。

但现在呢?



凡尼纳德看着眼前的局面,哭笑不得。
「朝歌选手准备好随时隐蔽了!」
在他面前,小女孩的裙子被泼上了各色各样的颜料,足以瞒过雨林里的捕食者一般迷彩,但在这里——他想——呃,没有冒犯之意——应该只会给白桠姐姐添麻烦吧。
他想象了一下白桠看见这混乱场面时的表情,猜想她应该会很难过。准备给幼童的食物本来就叫人心烦,还得天天清洗因他们的调皮沾上难以言喻之污渍的衣服,换成是他应该已经晕过去了吧。
「……麟止哥,能帮我把这个拿走吗。」
夜弦显然被他的姐姐虐待了——大概——本来整整齐齐的衬衣现在做出了烧毁的效果(说不定真是给烧了呢),头上扣着清晨白桠拿去煮了牛奶的炖锅,眼神间是满溢而出的悲壮。
他眼神向右移,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此前自己训斥过一顿的麟止,那个此前祝过他“早生贵子”的麟止……天哪,看在女神的份上,他当时实在是不想对那孩子过分的,只是他做什么都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女神在上……他竟然……
……整个人被棉被包了起来只剩一个头在外面……。
「……朝歌……呃……」
女孩儿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把脚掂得更高了些,看他的眼神满是寻求夸奖的意味。
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感冒,该是要咳嗽出来了。
「虽然以后我父亲下午要频繁出入……但我也并不是要你去荒野里冒险的意思……呃……我是说,这行头很棒,但……」
女孩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起来。他叹着气去解救了被连坐的男孩们,把夜弦头上的锅取下夹在胳膊底下准备还给白桠,把麟止从棉被中抽出来扶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之势,一句话也没讲。
他向他们交待要注意的事情,告诉他们乖乖待在房间就好,无需小题大做,还递给生闷气的女孩子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她马上破涕为笑)。他左手抱着锅,右手把麟止拉出房间,竟不知道要先去找白桠还是先把一肚子的疑惑倒给年幼的护卫。
他最终选了后者。
「呃,麟止,你……。」
「我在被你拉着。」
「我知道……」
「嗯。」
「你是怎么和他们……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像喜欢……嗨呀!真是……,总之,你们怎么认识了啊!」
「朝歌和我打招……」
「我知道那个,你不用再复述了……」
他发现做这个决定俨然是个错误,就不再追问了。两人无言地走,彼此都知道他们的目标是白桠。
「我想我可以帮你……。」
那边却冷不丁又开了话闸,只是不知道话语里明指的是什么。他没好气地转头看麟止,放开了此前一直拉着他的手,等待一个解释。
「帮我什么?……不给我添麻烦就已经……」
他突然地沉默了。那孩子方才被他握着的手腕处现在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直叫他再不敢开口。
「帮你,藏住他们。」
朝灵男孩还是仰着头看他。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现在不去完成该死的功课,却在和自己此前一直聊不来的人认真拿着几张白纸,各执一支羽毛笔,快乐地对着口供?还是在他的卧室里?
哦,口供嘛,口头上他们俩都在讲,不过书面记录当然还是他来了。朝灵男孩也在纸上写,不过是画着些大小形态不同的兔子,有歪了门牙的,有炸了毛的,也有没了尾巴的。他只当麟止是在无意识地瞎画。
「麟止,记住了吗?万一我父亲问起食物……」
「记着的,就说你沉迷练武,无法自拔……」
「……那是问我为什么没做完功课时才要说的!」
「沉迷练武不需要吃很多吗?」
「……」
竟也有几分道理……什么和什么啊!他把羽毛笔一抛,两人大眼瞪小眼,麟止手下一只兔子失去了它的门牙。
好不容易定下一套说辞时,白桠已经准备好了午饭,正招呼他们过去(你们两个小男孩又在折腾什么!)。凡尼纳德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对着太阳光把羽毛笔立在地上,一道阴影投在地上。
他扫过那斜斜的影子一眼,说,迟了,现在已经是午后二时,父亲今天应该是四时回来。说完便要起身去开房间门。
门把手被旋开时,他才注意到方才和自己对着口供的男孩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便看见麟止茫然地望着他。
「怎么了?白桠在叫。」
麟止不回答他,但也站起身来,拾起了他刚刚立完就倒在地上的羽毛笔。
「啊,这个吗,」他突然就懂了对方不说话的原因,「靠阴影认时间的话,以后可以教你……我应该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技能……以后都可以教你。」
对方点点头,收拾了纸,跟上他走向门口。
凯特家的少爷心头闪过一丝欣喜,心里一道声音告诉他:若对话不尽顺利,那么只靠互相理解或许也能有个不错的关系。
只是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理解过麟止的想法。

白桠呼唤了许久,却仍未得到回应。
尽职尽责的女仆长看饭菜有些凉了,便想要再进厨房去将它们加热些。客厅的钟告诉她现在是午后二时,朝歌和夜弦最多还能再晃荡一小时左右,之后就得躲进房间里去了。她想,我得记住,要及时通知他们。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虽然不觉得自己活得委屈了什么,但这样一直躲藏着对他们来说肯定也是不好的。他们现在看起来幸福得很,每天下午就一起坐在床上看凡尼纳德收藏的朝灵话本乐得尽兴,吃饭从没有缺过一次,要说玩伴也有个麟止可以交谈。可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正的快乐,只要一想到他们被带回来时篮子里那张卡片上写的朝灵语是什么意思——她就——无法抑制地想要哭泣。
她暂时不想把那些关于双胞胎身世的真相告诉凡尼纳德。
系上围裙的那一刹那,她隐约听见那个白蝴蝶一样的女孩拉扯着她的弟弟在向新来的少年询问,询问有关远京的事情。在话语沉寂的下一秒,她听见女孩子嘟囔着,要是能够一直待在灰发的哥哥身边,远京那种地方不去也罢——她心中被茧包围着的柔软部分撞过痛苦之壳的角,一阵生疼,毫无疑问。
她是白桠,身为女仆长,早已过了能够幻想的年纪。她是白桠,她知道那孩子本来向往的是剑,也知道这个城市并非朝灵可以安身的地方,而是那对姐弟母亲的葬身之地。她是白桠,她知道的,这花都中鲜艳的玫瑰总有一株,就是由那可悲母亲的鲜血浇灌而成。她无法放任自己忘记这一切。 那个在凡尼纳德的房间绽放开来的世界看上去美好又轻松,但从未真正存在。
世界总有一天是要将他们吞了去的。
而在那将一切湮灭的孤独世界,她只希望自己能够陪在凡尼纳德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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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07:2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7-12-15 20:09 编辑

「夜弦,看这句话,我喜欢这句话!」
「小声点,姐姐,小声点啦,老爷已经回来了。」
天空上有层层叠叠的积雨云,窗外有闪耀的翠绿色在肆意生长,夕阳的光是暖的,烛光则更暖。
双胞胎俩总是记得这样的风景的,两个人已经习惯蜷缩在一床被里,被反射着白光的小房间庇佑。一扇门就能完全地滤去他们的呼吸和私语——白桠说这一间房是整个凯特宅里隔音效果最好的,所以才放心让他们躲在这里。
只是他们除了几朵云霓,蓝天和植物外,几乎就没怎么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两个孩子不知道世上有萤火漫缀的森林,不知道世上有如镜般澄澈的大湖,不知道世上有更大的天空,更不知道那天空在夜里会是星霜一片,天象庄严。他们只是从麟止那儿听说,有一个城市叫远京,那儿都是如他们一样黑发黑眼的人。有善良的人,当然也有坏人。有疲倦的母亲,有蹦跳的小孩,有各色各样的吃食和建筑,有一座楼,一把琴,一个梳着麻花圈的美丽女子,身后有一片狂乱的湛樱吹雪——
却都是他们无法触及的存在。至少,现在是。
「我读给你听,夜弦,呐?」
「好吧。」
朝歌垂着头,手指按向古朴书页上特定的一行,轻轻念着。

世间情劫,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糖心落底苦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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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13: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7-12-15 21:29 编辑

Purity

~Transform~

没想过逃离那里去其他地方生活么

—因为一旦逃走,我就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啊

那么,你就是没有想过去追求幸福了?

—究竟什么是幸福,我真的不明白啊



他微笑着,满心欢喜,满腹希望。寻不到答案的疑惑仿佛世界温暖的腹部,谁要是想一拳打上去,就只能扑向可悲的虚无。所以他只是躺了下来,任由这温和干燥的夜晚,将他卷入它的胃中去了。


「救救我。」



「朝歌,朝歌,你在看什么呐?」

朝歌的视线透过向她跑来的少年,停留在了窗边,目光只一落,便再也移不开了。窗台上停驻着的那只斑斓蝴蝶因这带着几分玩味又带着几分危险意图的窥伺感到不自在乃至瑟瑟发抖,却没有要飞走的意思。有趣,她嘴角上扬,小家伙徒劳的震颤尽收眼底。这女孩自信满满,认为自己是个身手不凡的优秀捕手,几乎是在看到那美丽身姿的一瞬间便决意自己要捉住它,并且认为自己能捉住它。她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胸脯,沾沾自喜地想着,这可是白桠姐都不能打百分百包票的事情——

她想象着自己捉了那只蝴蝶,将它呈献给白桠。白桠大姐姐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是欣喜,是感动,还是责备她又弄脏了手?水汽缀满在她周身的空气中,女孩轻轻地呼吸,确认了这是个梅雨季里难得的晴天清晨,就连飞鸟的叫声都如同她这会儿的心情一样欢愉。谁会去想它们昨天晚上有没有被雨打了翅膀或巢?这里的所有人都活在当下,没有人会去管这种破事,就连她都是一样。

——但是凡尼纳德不一样,后来长大了的少女有时会这么想,他因为要与别人不同而付出了代价,注定活得艰辛而悲伤,这种悲伤和他们沦为奴隶的悲伤又差了很多,她没办法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但的确努过了力。

「你在听吗?」

然而,然而这个小小的世界,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对她百依百顺。她知道自己想要并且能够捉住那只优雅灵巧的短命蝴蝶,想要把它沾满了易碎与脆弱的薄翼小心捏在手中仔细端详,也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谨慎和技巧去达到自己所愿望的结局。很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避免的,那些无法躲避的事物潜伏在冥冥之中,被人们冠以了命运这个不大中听的名字——即使是她,也不知道去阻止它们发生的方法。往脚后跟以后她走过的路去想,像是作为朝灵出生这件事;或只放眼于目光所及之处,比方说,凡尼纳德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来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就现在,瞬息之间,那只蝴蝶吓跑了——

女孩儿委屈地撅起了嘴,仰起头用带着真诚责备的眼睛看向年轻的阿尔洛,那目光直勾勾又泪汪汪,再加上现今鲜明却不耀眼的阳光揉杂进去,足以让凡尼纳德自责到把自己埋进时茵的土壤里去。夜弦曾不止一次在缝着被她扯开了一片补丁或者“剜”下了一只眼睛的旧布偶熊时说教她,指责她不该再像这样任性地以胡闹解决一切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在主人面前更不能这样之类,至于还说了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懒得去记了。她的弟弟说这种话时总是垂着眼,修长的睫毛安分地伏着,整个人好像沉入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忧郁之中。他总是坐在某张床的角落,有时是白桠的,有时是那个新来的大哥哥的——她还没记住他的名字,麟什么,什么止?这世上她不想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多——有时甚至是凡尼纳德的。

她不喜欢将那个灰发的少年称为主人,这世上哪有主人对仆从有求必应的?光是靠着这个现实她就飘起来了。我不管,凡尼是我的哥哥!这声音在她心中坚定地响了三下。他对我那么好,怎么会是别人?我们一定是一样的。那时的她就是这样坚信着的,完完全全没有去想到成长为少女的自己会改变对这位比自己要年长的——其实和她并不一样——甚至地位明显是处于她之上的,阿尔洛的身份认知。

她的弟弟夜弦在这方面做得明显比她要好很多。小时候她不懂事,遇事只会拼命地扯凡尼纳德的衣角,这样做总能得到她满意的回应,所以顺其自然觉得被照顾被呵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那时夜弦和她一般大,双胞胎嘛,却完全不像她那样直白地提出要求,只是沉默着把一切都接受。譬如衣服哪儿破了,吃的用的哪儿不合他心意了(虽然夜弦没有说过),全不讲出来,等到她发现弟弟的外衣因为勾到哪一处桌椅的钉子变得破破烂烂,已经是他开始穿着单衣在厨房帮忙的第四天了。她不明白弟弟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低声下气,逆来顺受,难道把那灰发阿尔洛没有底限的善意和爱接受,竟是不好的事情吗?

后来,在离开这里的那一天,她喉咙一疼,突然就想清楚了。

那是因为他的弟弟聪明,流毒无穷地聪明。这世上很少有人能未经社会便已老成圆滑,未经悲伤便已万念俱灰,夜弦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她始终觉得那样也是不好的。

「凡梨,你把我想要捉给白桠姐姐的小蝴蝶吓跑了。」

她脱口便是习惯了的含糊称呼,一开始是因为幼年人类都会有的口齿不清,后来就演变成了带着一点恶趣味的固定模式。女孩子们对于可爱和戏耍的分辨总是不甚清晰,不过至少她认为那非常可爱。

后来在凯特家中的情况向疑惑和迷茫不断转化的那段时期,她并没很习惯改口。而在更远的未来,在她已经能够习惯新环境的压迫和歧视之后,就连回忆这件事也没有力气去做了。那时分界线的两端,已不再是诸如“可爱”与“戏耍”之类不痛不痒的词语,摆在她面前的,在她面前出现的新词语,只剩下“低头”与“恭敬”,确确实实地替代了被从她记忆中生生撕扯走的幸福。只有在走廊抱着需要洗涤的物品做着没什么意义的行走时,只有在天气晴朗到能够通过廊上的窗棂看到外界模糊的影子时,她的脑中才偶尔会闪过一抹淡淡的清香,转瞬即逝,只剩下栋栋建筑物的模糊黑影在视野中移之不去,如同一座座伫立着的墓碑——像是为他们准备的墓碑。

她确实觉得自己活在这里像个行尸走肉。

站在屋内另一角的凡尼纳德离她很远又好像很近,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好让人看不清他表情的细节。但是朝歌会知道那一定是一脸懊悔——她猜错了。

年轻人噗嗤一声,剧烈地笑了起来,叫她摸不着头脑。待到他终于从呛口水—爆笑—呛口水这个怪圈中脱身,朝歌已经拿好了一本书准备要向少年的肩膀拍去了——拍脑袋会更有杀伤力,是吗?她努力过,可是够不到。凡尼纳德在青春期蹿的个子实在太恐怖了,她想,以后变成了那个麟止描述起来是“一团又高又大的黑乎乎背影”(他显然不是那么描述的)的家主大人该怎么办?那就不可爱了,她不会喜欢,白桠应该也不会喜欢,不过夜弦那个小混蛋倒是应该没什么意见。

她突然就发现自己想起了朝灵护卫的名字,然后马上又把这事给忘了。

年轻女孩的心里现在装着别的事情,更加令人雀跃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她那颗小小的心就没有想着要去装除了快乐以外的事物过。

「啊,那个,哈哈哈哈,那真是对不起。不过朝歌忘记我们今天要做什么了吗?哈——要给白桠姐带东西,可以放到晚上再去做嘛。」

「我当,当然没有忘记了!但是,晚上又没有蝴蝶。」

「但是,但是我们还有花啊。」

「你是笨蛋吗?随便乱采别人家的花会被说的。」

——岂止是不能采啊,连看都不能看。后来的她,只是哭不出来地意识到了——

那些花朵都是属于阿尔洛的。

那些花朵,并不属于他们。

「但是采我们家的就可以啊。咦,朝歌是不是不知道呢,我们是有花园的哦!」

「哇——!?真的,真的吗!」

这倒是她的确从未被告知过的事情。

「当然,是真的了,朝歌。」

年轻人站得累了,便向房间一头倒了过去,靠在有着小碎花的浅色墙纸上。笑声早已被遏制住了——那时他对于控制情绪这件事还是颇有点心得的。在朝歌看见的场景中,他脸上的笑意仍未消散,嘴角仍弯成令人舒服的弧度,一双深灰蓝的眼眸带着温润的水汽,只叫人恨不得要把所有信赖都给予。

哇,这是什么。她往地板上看,突然就说不出话了。她抓紧了胸前的蝴蝶结,感觉有比蝴蝶结拧得更紧的东西在肋骨上开了花,是什么呢?就算敏锐如她,也不能用那指尖穿透自己的身体去把异物捉住。

真是,好难受啊。太难受了。

这开了花却不可能结果的事物,在时光的线上拧成一团,即使在遥远不可触碰的来日,也仍是只被轻微叹息拂过便会疼痛难忍的结。

「那,现在,我能拜托朝歌一件正事了么?」

然而少年并没察觉到她的心思,只是将脑袋更向后地仰去,整个人瘫痪般贴在墙上,想是因为做了什么劳累身体的事情而困乏了吧。他闭上眼轻微地呼吸,胸脯随着气息的吞吐缓慢起伏。他在等待。

「啊,好。」仿若终于从逐渐凝固的松脂中脱身的蝴蝶一般地,女孩回过神,给予了他这样的答复。

「那,去厨房吧。白桠说有个必须要你帮忙的事情呢。」

「遵命!」

女孩的声音突然大到不行,她行了个礼,像得了赦免令一般地逃走,脸颊余热未消,心跳尚且疯狂。

在她撞出房门的背影后,凡尼纳德的叹息沉沉,直坠地面。他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有很多要准备的事情,晚上还不能睡觉,要有更精彩的节目才是。说起来,朝歌从哪学会的行礼?

大抵是白桠教了她礼仪吧,少年只能做到这种限度的思考了。他任由身体下滑,双膝弯曲,想要坐到地上去。

他最终没坐下去,只是保持着那样奇怪的姿势靠着墙,脑袋向右肩靠去,抬起了此前一直藏在背后,现在叫嚣着要被注意到的疼痛右手。那上面还蘸着些奶油,他抹开那些滑腻腻的玩意儿,看了一眼下面烫伤的一块皮肤,又马上把目光移开了。

「我怎么总是这么笨,不过烤点点心而已嘛。」

他终于泄了气,干脆坐在了地上。

「做什么事情都不行啊……」

随手拿过被风吹落在地上的一本书,少年将它盖在脸上,在被清晨初阳照射着的,这一片小小的温暖中,沉下了自己本就不太清醒的意识。

后来一切按部就班,他结束了早上对课业的复习,吃完饭便已是午睡时刻。他需要午睡,麟止他们可不需要。这时间他们几个小孩子通常是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今天也不例外,特殊日子还是要执行惯例的嘛。

朝歌把清晨从白桠那儿拿到的点心分成均等的三份,看着那有点歪歪斜斜的奶油,心里总还是有点嫌弃。

「我打赌这不是白桠姐做的,如果是,一定也是她昨天没睡好吧。不,我不相信白桠姐会做出这种东西,一定是她太忙了交给别人做的。」

他的弟弟用余光打量了这些悲惨的东西一眼。

「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吃的样子。不管是谁做的,他尽力了嘛。」

「那你把我的那份吃了吧。」

夜弦果真是有求必应,直接就把她的碟子挪到了自己那里。然而朝歌又不乐意了,把盘子又拖了回来,小声说着不吃还是有点亏之类的话,还用指尖点了一抹奶油赶紧塞进嘴里宣誓主权。

夜弦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耸了耸肩,一道“你懂我要说什么”的目光直射一直沉默着的麟止。对方立马抓到了要点,可惜他就那么说了出来。

「夜弦嫌你动作粗野了,朝歌。」

下一秒双胞胎就扭打成了一团。等到小小的战争以夜弦主动让步结束以后,麟止已经把点心吃得不剩一点屑了。味道真是不错,根本对不起那丑陋外表,他眨眨眼,看着双胞胎面前的盘子已经因为他们的撕打翻了过去,奶油掉了一地板,心里升起一丝惋惜。

是因为好东西因外表粗糙被他们忽略埋没了美妙的内在,还有原因就是白桠又得擦一遍地板了。

朝歌突然坐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小手颤抖不已。

「说起来,夜弦,新来的大哥哥,你们有没有觉得凡梨很好看啊?」

啊?

他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似乎,是好看的吧。

他想起了那一次尴尬的会面,那时他们都未能看清彼此的脸庞,现在他也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凯特家小少爷的脸庞。唔,灰色的长发,深蓝的眼瞳,泪痣,应该很好看的吧?

他拼不出来那种感觉,就放弃了。

他没注意到夜弦神色一变,咬紧了牙齿,眼里闪出像猫弓起背时会有的那种凶光,死死咬住他的姐姐。

「姐姐。」

「啊?」

夜弦扯住她的手,目光对上,瞳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或是,恐惧?

「你可千万别有那样的想法。」

「什么,什么东西,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女孩感到心事被看穿,恼羞成怒,语气也变得激烈了起来。

「你只要懂得,以后都别去想那种事就好,永远不要想。」

夜弦咬着牙齿将那词句嚼碎了再吐出,带着她此前未体会过的力量,这是个四岁孩子该有的凶狠吗?

她只感到一阵恐惧袭来。

之后他们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傍晚又下了一场急雨。凯特家的小少爷瘫在椅子上,看都不看面前的书桌。他双臂交叠抱着胸刚要小憩,便被一声巨响震住了神,余光只瞥见身边刚掉落下来的木盒。虽不至于长吁短叹,但他还是皱起了眉头,兀自吐出一句话。

「非要我带上你不可吗?」

盒子还在那,悄无声息,不晃也不动。他干脆要起身离开书桌,却在迈出第二步时便被小东西拦了一腿,险些跌倒在地摊上来个四仰八叉。

他瞪盒子。


盒子倒是懒得瞪他。


他投降了。


「好吧,好吧,看来我还必须得带上你了,哈?因为夜晚出游会有危险?我明白,我明白,你总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唉,你总是对的。」


少年的语气逐渐由气愤转向舒缓柔和,他蹲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那木盒子。花纹简约,款式古朴,他就是用这种看起来像个放杂物的破盒子一直存着自己最为珍视的宝物的吗?唉,总比没地方放好。虽然顶着个“凯特家继承人”的头衔,他却没什么随便使用家里物品的勇气。而像他一般大的少爷小姐们却都早已习惯于炫耀他们未到手的权力了。


他挪开了盒盖,听到它发出沉重的摩擦声,仿若取信于主人的仆从在誓愿永生效忠于他。与此同时,挂在窗外的一滴庞大雨滴被同伴击下了玻璃,摔得粉身碎骨。


他知晓世上无人会真心愿意给予他发自心底的忠诚,知晓自己并不是值得任何人那么做的主人。唯有那摆在盒内无生命的物体是永远能伴他前行的挚友,曾被他多次束之高阁的,又将自己呈到他面前的,永不背叛他的——这一次是因为他未在雨来临前及时关上窗,便借得东风自个儿飞身落地,挤进了他的视线,彰显了自己的存在感。


它还在那儿,无声无息。


盒盖移开,绸带出现,暗红的柄侵入视野。但最后惊诧了他思绪的,则是整齐光滑,毫无缺口的锋面。时茵是在雨中活着的城,凯特宅里的铁制品也随之活成了一片红朽——而只有它永生在那一抹干燥之中行走,将自己的锐利藏于他的一呼一吸,等待着他,需要着他。


他仍感到有点可惜。


若它生而为剑——


若他生而为剑。


那该多好啊。


那该多好,他连去想象一下都没有勇气。


点评

xswl我上一章好像还真写了老麟to凡:“人家看你不是因为我奇怪是因为你好看”(可能真的回去沉思了朝歌的问题(笑吐))  发表于 2017-12-5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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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瑞森特 + 1 心疼朝歌……
玛尔钦 + 1 rnm我一看到流毒无穷地聪明那句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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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0 17: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7-12-15 21:30 编辑


…这样的话,我就在这里许愿,愿你能够获得幸福



「呼咻,这样就完成了。」
是夜,一条精心结成的床单吊绳垂在床边。
在凡尼纳德看过的朝灵话本里,这种潜藏着梦想与憧憬的时段一般是冒险的开始。从未期待过什么的少年此时也开始有了小小的雀跃。他那装了太多东西的心,以加速的律动奏出一首不晓人间苦痛的歌谣来。
那时他们都未曾历过什么真正的悲伤,身为显赫家族继承者的凡尼纳德不过与作为他护卫的朝灵麟止一样地被撒克逊用刀剑教育过了整个童年。某种意义上,这倒像是个畸形的平等了。
而朝歌与夜弦则是在蜜罐中泡大的——并未被夺去什么足以致命的事物,并没受到彻头彻尾的胁迫和压倒性的虐待。就连普通的责骂也似乎离他们很远很远。
如此美好,如此舒适,如此可爱。
他们在这样的温暖之中支撑彼此,在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主意被提出后决定将双胞胎朝灵与麟止的生日一同庆祝,因为两者的日子离得很近。而两个喜悦之日的重叠,意味着这一天他们必须做出点大事来,才称得上最好的纪念。
不管怎么说,出生总是件大事,总得纪念。虽然不知道谁的出生对谁来说才有意义,谁与谁会分离又会相遇,但诞生才使得这一切有了无限的可能。
他喜欢这些充满希望的可能。

「少爷,斗胆问您一句,您拿着斧头要做什么?」
他都还没去通知孩子们自己的伟大壮举(「这床单很结实的!而且才二楼,又不高,直达花园,掉下去也是掉在花里嘛!」),夜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了。这孩子做事一惊一乍,总吓到他。
「这个...晚上万一...,可以防止一下突发事件...」
夜弦挑了挑眉,垂下的发辫们晃动起来,稍长些的麻花辫扫过他的肩头,稍短些的小辫子被绣着黑蝴蝶的发饰扎着,只是跳动了一下。
「您不需要做这种事,交给麟止哥就好了吧。」
「唔,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很弱一样,再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
这招对夜弦很有用,他马上陷入了沉默。不过凡尼纳德不会知道,这沉默并不出于对他那开玩笑性质的,诸如听见“我可要难过了”之类照顾他人心情的考虑,而是这幼小的灵魂,真真切切地恐惧着他的生气。夜弦将自己摆在了很低很低的位置,仿佛一个面朝阳光的明眼人,却因担心日后失去它们而选择了蒙上自己的双眼。
他们面面相觑,良久,夜弦兀自跑了出去,凡尼纳德只听得他的声音远远地响着,似乎是在招呼朝歌和麟止过来的样子。
跳动的脚步声,是朝歌的。悄无声息的步法,则是麟止的。两人一个带着满心期待的表情,一个则是毫不关心的样子。说起来,麟止的眼睛并不好——凡尼纳德心想。他思考着,或许这主意是个错误...
毕竟是三个人的生日,意见协调起来不一般地难。可是自始至终嚷嚷着要好好出去看看时茵城的一直是朝歌,两个男孩子并未发表什么建议,似乎又根本不需要协调。这算是某种绅士风度吗?他并不想去猜测。
不管怎样,他们要出发了呀。
不一会儿朝歌的脑袋就冒了出来,难得没有喧哗。麟止跟在女孩后面,由夜弦拉着他的手腕。
「我们可以走了吗?」
是女孩子急切的问询,在他的脑中第一个响荡开来。
「嗯,顺着这个爬下去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我们走吧。」
「好耶!要采好多好多花儿给白桠姐,捉最好看的蝴蝶给他!」
「就要见到这个城市的全貌了吗...麟止哥,你觉得开心吗?」
突然被比自己小一岁的男孩子问及心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朝灵护卫疑惑了一下自己应该回答什么,接着像是习惯性地眯起了眼,又好像并不是出于习惯地,应了这问话。
「——啊,很开心。」
这可真是他的本意呢。彼时他仍是年幼的小孩子,总是直直地把心里想着的事物干脆直率地说出来。后来的他仍然这么做,对赛瑞斯说话也并不忌讳什么,只是——
仍然将那些不能出口的禁忌之语,知道得多了些。随着年岁增长,也只会多些,又多些罢了。
身边凡尼纳德却和朝歌争了起来,说着什么诸如花怎么只采给白桠一个人,朝歌真小气之类的话,而女孩也不甘示弱,该顶嘴就顶嘴,该嘲笑就嘲笑他,没一点主仆间的样子。小少爷假装生气,又笑着把她抱起来,对她说了些像是女士优先的话,而朝歌嘟起嘴要抱——他对夜弦眨了眨眼,对方笑了笑,两个孩子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十几分钟后,他们都站在了凯特家的花园内,朝歌是被抱下来的(最后凯特少爷还是吵输了,虽然他根本就没想着要吵赢),夜弦则聪明,自己顺着床单爬了下来。
而麟止,却没人看见他是怎么下来的。夜弦说,麟止哥是贴着墙壁下来的,真酷。被凯特少爷抱着不愿下来的朝歌说,她明明看见麟止大哥哥是飞下来的,可帅可厉害了——夜弦斜了她一眼,走过来扯了姐姐的鞋,朝歌只得从凡尼纳德身上下来去完成揍弟弟抢回鞋子的光荣使命。他们在花园里你追我赶,踩坏了一片可怜的花苗——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凡尼纳德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说,要不之后说是我下去踩的算了。
麟止只是无言地看向花园的木栅栏(或许他是想要看凯特少爷的,但是他的眼睛没打算让他能够在夜晚那么做),低语道,还是说是我踩的吧。
凡尼纳德也看他(也?),眼里带着的却不再是面对双胞胎时的喜悦,而是无奈与苦涩。他将胡乱搭在前胸的乱发整理顺畅,接着用右手轻轻地拍拍麟止的肩,闭上眼只一句,这是我的责任啊。

真希望他的责任别那么沉重啊,后来赛瑞斯有一天这么说,你希望那样吗?
他视线偏斜,只回答着,我或许的确希望他的使命到那为止,但那也不是我可控的了。
那时他们俩在冬日里的旅行途中,因大雪困在一家酒馆,只余点滴灯火与两人平分夜色。摇曳的光晕下,艾卡西亚少爷一头卷发白如雪,此时也被照得显出了些暖黄。他大概是没有太看清的,又眯起了眼——
然后只看见对方微笑着,说,这真不是个好故事,现在你要来杯酒吗?
他只是沉默着,继续将那刀上若隐若现的雾气和污浊擦去。

「朝歌!夜弦——!别跑了,我们不是出来花园里打架的!」
最后还是凡尼纳德一句话拉开了冒险真正的序幕,仿佛他才是这次生日庆典的主角似的。
双胞胎马上就不闹了,因为不同的原因急急忙忙地跑向凯特少爷身边,等着他做出行动。
夜弦第一个试着拉住了麟止的左手。
「麟止哥,我们还是担心你走丢,所以我姐姐叫我来拉着你走。」
夜弦总是对的。
朝歌就趁机又要去拉凡尼纳德的手——然后因为身高适配性问题气鼓鼓地作罢了。
最后他们形成了这样的奇妙队列:三个孩子双手拉在一起,麟止在中间,刀给夜弦拿着了。只有凯特少爷孤零零地执着他那柄小斧头在前方打头。
年轻的阿尔洛少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难过就是了。
只是在朝歌于街道上奔跑时给野玫瑰的刺扎到了手时,看起来倒异样地难过。

木叶在夜风的吹拂下于他们周身晃动,今晚月色并不明朗,平日本就不能见多的繁星则被厚重的乌云遮了起来。
朝歌并不在意这种事情。
她只是盲目地,向前奔跑,并不去特别观赏身边的景致。
女孩早已脱开了队伍,但一直在身后守护者们的视野内。她只是跑着,跑着,仿若只要这样一直向前奔走,便能将隐星月夜颠覆成炽热白昼。
——可惜这尚不是她能够做到的事。这城市于他们来说是大陆中最为可恨的天罗地网,她总是不能再那么小的时候就察觉这样高深的事情的。
所以她仍然只是跑。
她是第一次闻到这个城市的味道,轻轻柔柔的野花香,还有危险不善的玫瑰花香。她不喜欢这城里栽着那样多的玫瑰——太单调了,太浓郁了,那花茎上的刺已经让她领教过了自己的厉害。
这些玫瑰像一簇不怀好意的毒,她想着,如果有蝴蝶飞过而被划伤了翅膀,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她想象了一下,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诸如医治一只蝴蝶的断翅之类的事情,有些想哭了起来。凡尼纳德一定能做到这种事,他懂得用药,与药草是好友,女神也一定会愿意帮助他治好一只可怜的蝴蝶。她天真地想着,因为凡梨哥哥是无比善良的大好人,一定能治好所有他想治好的事物——
等她回神过来,身后已无一人。

没有人知道朝歌是什么时候就脱离了他们的视线,麟止看不见,夜弦被夜景吸引了注意力,凡尼纳德精神紧绷却还是没料到这突发事件发生,他一直以为,这女孩子应该不会离自己太远。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拿着斧子的凯特少爷,而他却一时组织不好语言,也不知要向谁解释。
他一直都没能和麟止说上什么话(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对这种事有点儿畏惧,或者说,不适?),于是在这种紧急时刻就说不出话来了。可恶啊,可恶——他无比痛苦地想,朝歌都丢了,自己却还因为这种事浪费时间。
原谅我,原谅我,他不断向女神祈祷,我不想对他们下死命令的。
「夜弦,把刀给麟止。」
夜弦听话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夜弦总是对的。
「麟止...。」
他咬到了舌头,只想狠狠捶自己一拳。
「你留在这里,保护好夜弦。」
想了想什么,他又补充上一句——
「我相信你的感觉,即使没有光亮,也一定要——。」
他恨自己总不能在危急时刻说出什么好话来,或许他本来就不是个领袖型人物,他尽力了。
「我知道。少爷——」
他的护卫(明明是他的护卫?)终于做出了回应,却也学着他顿了顿话语(当然,他并不知道麟止还学过自己的表情)。
「——把朝歌带回来,我们会等着你。」
「啊啊——好。」
他突然就充满了信心。
即使他并未想到自己会要在这个本该开开心心一路畅谈的夜晚,用上手中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精巧凶器。

朝歌是在一个小巷前停下脚步的。
即使身后看不见男孩子们了,她还是欢快的向前跑,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反正只要往回走一点就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嘛——年幼女孩总是如此的乐观。
真正让她停止奔跑的,是自那小巷里传出的两位年轻阿尔洛男性的对话,不该被她听见的一段对话。
「——喂。你听说过那个被“那位大人”选中的朝灵女子吗?」
「你怎么老是喜欢搜集这些猎奇花边消息。听说是听说过,可不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吗?反正都是死了的人,再讨论有什么意思?」
一串轻蔑的笑声响起来,震得她耳膜发疼,两眼发黑,不由得驻足下来偷偷听完。
她不该。
「嘁,这世上那么多死了的人,还不是有人一遍又一遍说他们的故事!有意思得很呢,你可知道那美貌绝伦的女子被他收入府中是为了干什么?可不仅仅是做个女仆——」
「所以你终于要说到重点上来了。」
「哼,还不是,就“那个”了嘛——竟然能做到让朝灵的女子怀孕的地步,难怪要匆匆忙忙就把她杀掉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见过她的画像呐,虽然不记得是谁画的了。你看,果然是个大美人吧?换成我我也会想那么做...吧。」
「喔——的确啊——头发上有两片蝴蝶形状的饰品呢,是一黑一白的吗?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身体贴紧于粗糙的墙壁,心跳逾越了光速。
「应该是的吧,好像还是她家乡的工艺品,远京?别人都说她就那么带着腹中的孩子死了,可是我这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版本。你想听听吗?」
「要听。」
「据说啊,她其实把孩子生了下来,好像还是双胞胎。据说其实“那位大人”并不是很想杀她,或许她还有价值吧。只是,她竟然瞒着他把孩子养到了一岁多大,这对他来说可就不是一般的屈辱事情了...。你知道嘛,在这里杀一个朝灵——」
她咬着嘴唇盯着地板上投出的巨大阴影,模糊地能辨认出有一人抬起了他的手。
「算得了什么啊?」

她仍然是个幼小的女孩,在听到这一句话时,惊恐地喊出了声音。
即使再怎么不去想事情的人,也该明白这些话背后潜藏的意思。这一定就是她真正母亲的命运——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阻断了她往深处想下去的机会,也阻断了她的恐惧。
因为她被发现了。


「...?什么声音,谁在那里!」
她不过僵硬地站着,双腿发麻,动弹不得。女孩如若弓上未拉满的弦,只是不断颤抖而已。
「听着像个女孩子。嘿,这么晚了,会是谁?去看看?」
脚步声逐渐逼近了她,女孩紧紧抓住身后的墙壁,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恐惧使她无法移动,而无法移动带来的绝望感引发了她的啜泣——情况越来越糟,发出声音意味着暴露位置。
接着她就不得不和时茵城里某一大家族的小少爷打了个照面——她不知道那是谁,凡尼纳德应该也不会知道是谁,只知道来人衣着考究,面色不轨,在打量她头上的发饰后还露出了诡秘的微笑。
朝歌的心打着颤,两人保持了一会儿沉默,接着,不怀好意的笑声自她头顶爆发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都做了些什么,只感觉上认为现在她面对的这个人约莫是个十七八岁的阿尔洛。自己以前并没有见过除了凡尼纳德以外的阿尔洛,现在也不知要做什么好,只是,麻木地,任由对方扯着她的衣领拽进小巷,向着另一个人走去。
「呵,你快来看呐!是个朝灵女孩!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夜半遇见个朝灵?真当是奇事...」
「比起那个,你看,这白蝴蝶...」
她听不见两人交谈的声音,只恍惚中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腿还是不能动,就连双唇也发不出什么喊叫声。
两人似乎是交谈了一阵,她闻着野玫瑰的香气在夜中扩散却仍是麻痹着,仿佛是香氛迷晕了她一切依靠自己逃出这蛛网的可能。
「当真是……那朝灵女子的孩子不成?」
「还能有假?这样式的蝴蝶饰品只有她才带着,如果不是给了孩子,就没有可以解释它们下落不明的理由了。」
「……所以你想怎么样?这女孩好像也不反抗……不过话说回来,能长到这么大一定不可能是自食其力,你要是想做些什么糟糕事情……可要当心真正的混蛋来兴师问罪。」
她于眩晕冰冷的怀抱中,听得为首的少年舔了舔嘴唇的声音。
「——那又怎样。这城里没有什么父亲不能搞定的事情,想想吧,欣赏一个未熟的小桃子会有多么刺激……」
「……我可真讨厌你这种爱好,也讨厌你那个厉害的老爹。」
「我老爹就是比你的厉害。嘿,就拖回去吧?给一般佣人饭食,长大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叫她……倒时候你也可以来的嘛。反正我父亲会搞定一切的嘛,一个朝灵在这里也算不上什么事!除非……」

「——除非你要面对的是我们的家族吗?」
凡尼纳德带着些愤怒的声音响起在两个阿尔洛少年的背后时,朝歌终于是晕了过去。

「——啊?你是哪个?这个小玩意儿的叔叔吗?区区一个朝灵在这装什么孙子,笑死你爷爷我了!」
说出双胞胎母亲经历的少年是抱着胸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有点嘲讽地把凡尼纳德的话语反驳了回去。一直被动应答的少年却是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瞳中露出些许畏惧神色,小声向他的同伴低语着,你看果然惹上了事情吧。后者却是又笑,说,你看这人黑发黑眼的,不过是高一点,我们阿尔洛何必怕他一个形单影只的朝灵。
却没想到被他们认为是“朝灵”的人也开始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他莫名其妙。他的同伴此时已经转身逃开,跑得无影无踪。
「嘿,你,你干嘛跑呢——」
「他当然要跑了。」
在他面前,高挑的“朝灵”冷笑起来,胸前领花上的红宝石在被云翳遮挡的月下仍闪闪发光。等一下,一届朝灵却穿着如此阔绰,这不合常理。他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汗滴落下砸得他的眉眼生疼。佩在腰上的剑带像要脱落一般——
「你再好好瞧瞧啊,关于我是不是个朝灵这件事。」
他原以为这人虽然高出自己很多,却始终是在个瘦削的骨架里,理应不会有多大危险性。然而这些自小娇生惯养的少爷自然不能拥有多么贤明的头脑,终于意识到自己看轻了对方时,已是被一道锋刃抵住了喉咙。
他睁大眼睛,艰难地在极度黑暗的环境里看清了攻击者长发中不同于乌青的一缕银灰,还有此前被他粗糙判定为纯黑的藏青之瞳。
「……呵,呵!就算你不是个朝灵又怎么样,要是敢伤害我……父亲会让你不得好死。这女孩你别想着带回去了!」
对方似乎是惊讶了一下,一瞬间有些迟疑和踌躇。他找准时机,试图抽出身后的剑,身体发抖不已。
「喔,你的父亲吗。那倒是没关系。」
然而对方却像看穿了他的意图一般,扼住了他的手腕,只一用力,便是一声清晰可听见的脆响。
「嘶啊……!我,我和我的家族不会原谅你……混蛋……」
「是吗?那算了,我本来就不打算被你这种人渣原谅。」
灰发的,高挑的,有着海一般眼眸的,将斧头抵在他脖颈上多时的少年终于是收了斧子。他在心里暗笑,不过也是个逞一时嘴快的家伙嘛,到底还是害怕真正地伤了他——这么想过后的下一瞬间,对方从身上拿出的金属小物件却吓得他几乎要丢脸地尖叫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个杂碎的种,不过,可认得这个吗?」
在拿方才持过斧子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条古银色的吊坠。小小坠子突出的尖锐花形标志和圆厚的轮廓在视觉冲击上带来了不小的效果,此时一般地如毒蛇吐信般散着锐利的光芒,仿佛要将他此前所有的傲慢和自信一口吞下。
「凯……。」
「还算你识货。如果不想在家族产业出什么差错……你知道的吧?」
「我会信你的鬼话——!」
可他仍然想要顽抗,趁对方未执着斧子时做个出其不意的偷袭。傲慢的少年抽出了自己的剑,盲目地向前送出一击,却未能预料到对方的速度。
嚓。
自他脸颊边,一道血痕出现,血滴随着几缕头发可怜地落在肩上。失神地跪了下来,少年已说不出一句话,只听见对方几句“忠告”。
「即使是朝灵……听好,没把身子骨练清楚的好色之徒。凯特家……」
「即使是朝灵,也不会让你有染指半分的可能。」

朝歌醒来时,身子已经陷在了可靠的怀抱中。女孩抬头看向凡尼纳德的脸,发现对方好像有了黑眼圈。
她不知为什么就傻傻地笑了起来。
凯特少爷察觉到这小小银铃般的笑,便也低头看她,一脸郁闷,像是在责怪她笑自己。
她却不依不饶还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心里想,没办法,我们凡梨就是太好看了嘛。
「梨,梨,你救了我吗?」
「啊?啊,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缘由,他们俩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嘛,就把朝歌还给我啦。」
「你骗人,我分明听见了刀剑的声音。」
「啊,这个这个,我……」
「噗,不要解释了,总之回去找麟止大哥哥他们吧?一定等急了!」
她虽然不是想事情的人,却也还是聪明些,敏锐地看见了凡尼纳德的斧子有动过的痕迹。
不管说什么,她都是和夜弦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嘛。
所以她还是难得地闭上了嘴,任由凯特少爷抱着自己,慢慢地走,有时又像在担心麟止他们似的小步跑起来,过了几秒才笨拙地想起要问她这样颠簸会不会疼。她不回答,仅仅痴痴地笑。

——在他们身后,月光只是,将一切平等地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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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1 13:3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8-1-27 14:02 编辑

Purity

~Sin~

来吧,无论左右

其实,两边都是同样的道路

靠自己的手去选取吧

自己的意志所相信的道路



凡尼纳德记得,自己最初不是个愿意用武器去伤人的混蛋。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更愿意去做个与药草为伴的医者,让自己终日陷在感冒和上火中不得脱身。或许他也会愿意带上行李和笔记云游天下,身后只留一本布满剪贴的破旧记本就足够。如此一来他的一生就能离那些刀剑很远很远,理应过上普通职业者不美满却也没那么坎坷的生活才是。
真可怜啊,他在心里轻轻地笑自己,非生在个以剑为命脉的倒霉家族里。
所以后来他仍然是执起了一柄斧子,一开始是为了保护弱者,如今就没人知道为了什么了。或是胁迫,或是伤害,眼前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似乎仅仅给他留下了个将锋刃砍向无辜之人的选项。
第一次,他为了保护朝歌免受伤害,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了不该沾上的炽热血珠,这带着腥气的秽物做了触发器,使得他的理智自那以后便为血气所缭绕遮挡。
那夜出游之后儿子出手伤人的消息马上传到了撒克逊的耳中,后者气愤至极,用鞭子让他领教了善良的报应。
父亲说了些什么骂他的话,他闭上眼想,记不得了啊。无外乎是些功课没做却还出去游玩之类的训斥吧?每每遇到想把这些尴尬往事回忆起来的时候,他的脑中就好像有什么苦苦的东西在作祟,麻木了那些记忆。夜半三更,不学无术,恐吓威胁?或是分明有体术天赋却偏偏练不好剑法,为一个路过的朝灵(显然撒克逊得到的情报并不准确)与别人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诸如此类的罪名,无论被安上哪一个都能让他在父亲心中万劫不复,却又偏偏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听凭自己的身体皮开肉绽,只是对着自己的父亲淡淡地微笑,不去为自己做的事情辩驳什么,连躲开都懒得躲开。
在连续不断的疼痛中,凡尼纳德突然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口干舌燥,眉眼却只是更向上地弯起,呼唤之声满载欢欣,艰难缓慢,长夜之中,却似鸣泣。
「安娜……安娜。」
许久未见的母亲好像就站在他面前了,仍是及肩的金发,欲滴的翠眸。阳光明媚,夏花烂漫,那是安娜斯黛拉*凯特难得要来看望他的日子,两人没管倒霉的撒克逊抱怨了什么,像姐弟一样跑着出去玩了一阵。疲累了,便来到安娜家宅的大院子里休息。他看见母亲认真地摆弄一条价格不菲的蓝绿色纱裙,给它加上些花里胡哨的装饰,说着,晚上剧院有演出呢,带你去看?
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功课没完成要被父亲责打的。母亲只是轻蔑地一笑(他倒是从母亲那儿学来了这个),回答他,别管你父亲——这世上没人会爱他。
他疑惑地接过母亲抛来的浆果,吃得满口酸甜,不依不饶地追问,母亲不爱他吗?
不爱,是真的不爱啊。安娜摇摇头,金发炫出一片光晕。你还太小,不会明白为什么的。还有别的,像是我很爱你——但也不是母亲对儿子的爱。
他歪歪头,把浆果皮吐在一丛野花边,还是不懂。
安娜斯黛拉却起身去一边的储物间里待了很久,出来时拿着个木盒递给他,说,凡尼,以后拿着它去完成你父亲的梦想吧。
他打开就见到了那柄斧子,露出厌恶的神色,说,我才不稀罕这个,我可要用帅气的剑来着。
你可用不了那个!安娜放声大笑,泪花四溅。我作为货物(他歪头)被哥哥卖到了凯特,现在是凯特的女人,你却还流着萨伏伊的血!
我是凡尼纳德*凯特,不是什么凡尼纳德*萨伏伊。他皱了皱眉讥讽回去,你厉害什么,你哥哥能阻止我用剑的话就不该为了钱把他的妹妹嫁给一个没人会爱的男人。
安娜只是笑着看他,说,反正你收好这个吧,我的话会实现的。
在他们头顶,合欢树的花开得正热烈。那花朵像是小小的粉扇,在风中摇着,摇着,投下凉爽的阴影。
后来他母亲的话果然是实现了,他完全找不到剑法的要点,别的武器也向来使不了一个月以上,只有那柄斧子用得最为顺手。
……说起来,父亲的梦想?那是什么?

更为猛烈的一鞭落在他的身上,恢复了听觉的少年百无聊赖地察觉到,原来父亲也是会哭的人啊——反正是因为悔恨自己对儿子没下更严苛的教育才在哭泣的吧。
母亲的笑声又回荡在脑海里,他才发现自己回想的事情竟然是七岁时就发生了的,不禁为自己记忆的跳脱和母亲预言的准确感到乐不可支,狂放地笑起来,喉咙里咳出了血沫,再抬起头看见有些无措的父亲时眼底或许还烧起了一抹恨意——然后——
然后他就晕倒了。

第二次他与父亲站在中庭面对面时,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了。原因仍然是要保护双胞胎——虽然他其实已经不太确定到底为了什么了,但总觉得应该由自己决定他们的去处。撒克逊不同意,矛盾无法调和,于是他的斧子便朝着父亲亮出了凶光。
这之后竟然已经五年了啊,他约莫仍是有些悲伤地想,第一次对峙时的血腥味却还在口腔里升腾。
这五年中,凯特少爷大概是成为了家主,朝灵护卫的眼睛似乎彻底地坏了,朝歌夜弦姐弟的话越来越少,安娜斯黛拉来看过他几次,每次只是从书房拿走几样自己存放着的首饰而已。
在凡尼纳德的视野中渐行渐远了的,看来并非只是个别人,而是所有本就与他无关的生灵。
撒克逊还是操持家业,他的护卫还是片刻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白桠还是忙,双胞胎还是躲在那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做些图画之类的无聊事情,母亲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地不把他当儿子来爱。凯特大宅原本像是个庇护所,有白桠炖着一锅管饱的羊肉汤,有朝歌夜弦在走廊上唱着歌奔跑,有麟止坐在房顶上看太阳星星和月亮,有凡尼纳德尝到苦药草时龇牙的声音。
而现在这座建筑物看起来更像个监狱。
之后他干了什么,又向自己的父亲说了什么,已经是不重要的事情。一件事有第一次就一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一定有第三次,而第三次之后便是无穷尽地发生了。他并没因为年岁增长跳出安娜斯黛拉给予他的外形之壳,只是安安分分小心翼翼地生长着,眉眼看起来仍是少年时文弱的模样。不过当他紧锁眉头时,就连白桠也不能只当做他是天生的表情阴郁了——现在他沉下脸,可就是真的连心一起地沉下了。
社交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小姐们还是倾心于他的外貌,大胆点的女孩还会拿他的长发开玩笑,他也把这个情调回去,只是表情依然冰冷。少爷们还是顾忌他抢走了太多美丽少女们的目光,还是窃窃私语,好事者可能还会和同伴偷偷计划些报复行动——
只是人们看见他随身携带的暗红柄手斧时,想起了那个如今脸上挂着一道长疤的年轻人,仍有几分畏惧的心理。他也明白自己格格不入,只是吹着口哨,看谁哪里不合自己心意就投去一道讥讽的目光。
——然后惊慌失措地道歉,慌忙解释自己是身体不舒服,躲进洗手间里拼命地用凉水冲自己的脸。
人人都说,唉,凯特家太不幸了——凡尼纳德看起来像是有精神病呢。
他只是吞口冷水,对这些议论撇下不屑的眼光,然后继续向前走,直把地板踩得蹬蹬响。好像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内心那些不稳和疲倦就能一扫而空一般,凯特家唯一的继承人只是如此地,做着精神上欺骗自己的勾当。
那时的他有没有成功从父亲那里夺来双胞胎的处置权呢?
当然,有了。
不过一旦你将血亲都不留情地击倒,想想吧,之后还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仍然有萨伏伊的血,凡尼,你会是个善良的人,但是?」
但是什么呢,现在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他思考着这件事,端着一盏灯,细细捻着自己的头发。
蜡烛滴下的热泪烫到了他的手,他毫无反应。
但是,却仍然无法使这善良继续下去吗?
他揭下已经凝固在皮肤上的暗红蜡油,只是又踏上往下一级的阶梯,身旁无数缕黑暗溜了过去。
前几日他又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别人刀刃相向,最后终于赶走了一直与自己如影随行的护卫。女神在上,他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不可思议。
麟止并不像朝歌一样地会抱怨自己对他有哪儿不好,也并不像夜弦一样地早就准备好了离开他的打算。尽管从处事方式上和后者差不多地接受一切(被打就是被打,死了就是死了),却从未想过要离开这座建筑物,或者说,离开他的主人。
尽管这漫长的十几年中,凡尼纳德从未感到自己是他的主人,甚至还有几分怕他——但麟止也没做过什么不符合一个护卫身份的事情。前者每次受伤都并不是他的失职所导致:只身寻找朝歌的决定也好,被其他人找麻烦也好,被自己父亲教训也好。似乎所有要伤害他的,都是他的护卫不能触及的事物。
……那些巧合背后有什么?
他似乎看见仍然是七岁的自己怀抱着母亲给的浆果和木盒,在光中微笑着小声告诉他,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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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埃·海因里希 于 2017-12-15 21:31 编辑


来吧,哪一边?

…我只是在这里许愿,愿你能够获得幸福而已





所以命运就给了他力量,能够做到站社交场上惹所有人生气,当然也能够做到把忠诚(习惯性的忠诚吗?)于他的人自自己身边不过五步的地方,驱赶至无人知晓的天涯海角。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一个闲适到他能再次打开日记本写下一些杂事的夜晚,不过是明眼人都会犯的一次过错,就引爆了他的生活。
——那一天,麟止随着他慢慢在走廊上踱步,悄无声息,宽大的袖子和衣摆因为窗户没关严飘得厉害,两人都没察觉朝歌的白蝴蝶发饰是什么时候就放在了走廊的柜子上,也没察觉它是怎么被可恶的衣裳带离了本该安分守己的地方。那时炸开在他们耳边的,只有一声脆响。
而清脆的裂声,搅混了凡尼纳德所有的理智。自他清晰看见蝴蝶上的裂纹开始,平稳的心绪逐渐回归到了原始的愤怒之中。
事情如何向着悲剧开始倾斜的呢?
他不知道,只回忆起麟止的刀未出鞘,他的斧子却是横在了对方眼前。应该要改变的。那时说的话也好,他手持的武器也好,毫无道理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好。可是,他就是未能改变。
对方望着他,等待他下一步行动(「死了就死了」)。他却像被电击一般松了手,又是一声哐当的巨响。
麟止还是望着他,眼底没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
打破沉默的还是麟止,话里更没什么东西。
「我刚刚想杀了你啊。」
他以手掌捂住眼睛。
「嗯,完全可以那么做的。」
他的护卫完全闭上了眼睛。

后来这可怜的人受尽了耻辱(那算是吗?),他想,被我掐着脖子逼到门口啊,或是被拽着手腕拖行到花园,最后却还是没死成。
每次他要痛下杀手之前,悔恨就会突然脑中散开,然后所有他做过的事情就都变成了各式各样逼着自己的护卫离开这里的虐待。麟止无所谓被他杀死,却偏偏接受不了要留下他一个人从这里离开。他不想伤害麟止,只希望他能够离开自己,这愿望成了个挡在他们之间的阻隔,当他找不出什么办法去解决的时候,就只能把一切都诉诸暴力了。
他们或许是有吵过架的,可是那太过苦涩,他已经不想去回忆。

最后一次他押着少年向大门那儿走时,听见一声微弱的问句。麟止说,你当真有那么恨我?
他回答,你若还不走,我会恨你的,以后你也会恨我。
麟止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你在命令我吗,凯.特.的.家.主?
他爽快地回答,对了,然后几乎是咆哮出一句,你给我滚。
对方努力地看了他一眼。
(遵从命令。)
他也看了他最后一眼。
(走啊,快走啊,如果还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我会失控,真的会杀了你的。)
——是真的没有余下的力气去帮他想想这么一走了之后,凭着自己的双眼,又该怎么办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塞瑞斯是谁,又做了什么呢。

那天白桠从街上做了久违的大采购回来,看见他坐在书房里,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正喝着一杯苦茶。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她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主人在笑,笑得有几分诡异。
那天之后她再未见过麟止的踪影,但也没问起这事。她知晓一切都会这么结局的。

——往下啊,再往下。
他还是端着那盏灯,蜡烛已经快烧完了。
——麟止的梦想是什么呢?
应该是离开我吧,他自顾自地想,然后去更大的世界,不再只被拘束于他身后的那一片方寸。倘若要是有个人陪着就更好了,倘若要是个懂得剑法的人就更好了。
现在这件事已经被他畸形地实现了。
——朝歌和夜弦呢?
是去远京吧,他从白桠那儿听来他们的身世后,就只能做如此猜测。两个孩子身上有阿尔洛的血,在阿尔洛的城里长大,一生都是动荡不安。倘若能回到那座朝灵的城市,应该能够安身立命的吧。
他也没那个本事去料到远京城那一张潜伏着的血盆大口,欺骗,阴谋和诡计。
——那父亲呢,他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
不过是练成与自己一样的剑法,继承自己的衣钵吧。真是渺小的心愿啊,可是他却一项都未能达成。还有个更远大的目标,像是夺回夏维朗的凯特曾经在祖辈时许诺给他们却又食言了的地位,像是把他们的继承者手中那把剑夺走的伟大历史变革——他想,这个呢,我倒是有可能去做到。反正,他已经是冷血又残忍至此了。
行啊,那就去实现他吧。
劳累了一天的青年就回忆了三件事,肩膀酸痛,两腿麻木。他打了个困顿的哈欠,端稳了灯,继续地向地下室走。世界被他抛在脑后,儿时曾经梦想过要到达的善良被他踩在脚下,女神的仁慈被他判定为了不可信的事物。背叛是有意义的吗,抑或忠诚才是愚蠢?
真是傻,他困得不行,这世上都是一群傻子啊。信仰女神有什么意义吗?信蓝色花束也是一样地傻啊。

(「是命运吧,」安西娅捧着下巴对朝歌说,「这样的对比可真有趣啊!两个家族,同样的起源,一个侍奉女神,一个则背叛她,为什么呢?」
朝灵女子眼神温婉,看着海面上的余晖,轻笑着回答道,
「我倒是觉得,你的兄长也会背弃她呢。」
「朝歌姐姐说胡话,我哥可是司祭啊!欸,我和我哥本来也不是他们家的人,我们姓海因里希呀!」)

一级,又一级,他继续地向下走,端着灯的手有些痛。在无限接近的下方,便是他所有时间的坟墓,他的善与爱也一样地沉眠于此。
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平稳落在深夜的怀抱中,停住了脚步。

在凡尼纳德的背后,满天铺地的灰尘席卷而来,与此前持续落下来的烛烬一同,隐去了他灰暗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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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瑞森特 + 1 哦说起来埃和凡都是灰发……呢!
神秘男子 + 1800 + 90 奖励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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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回来了也可能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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