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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塞缇丝 于 2018-8-11 12:11 编辑
她俯下身,掌心轻覆在她稚嫩的额头上。面庞模糊,打着卷儿的浅栗色发梢宛若初春的柳枝。
阳光消融了她的话音,就像被风吹散的细沙。午后怅然的余温,带着泛黄的发脆色调,定格在她懵懂的眼中。
——那是她所能记起的最遥远的回忆。
* * *
载客小舟摇晃着靠向岸边时,昝妮亚·巴布莱克睁开了眼睛。
简单撑起的白布凉棚外,一缕淡淡的金色暖阳。既不刺眼,也不燥热。粼粼的、波光闪动的河面上,半旧不新的船身上下起伏,宛若一只悠闲的渡鸭,不紧不慢贴上码头。船夫跳上去,将缰绳扯紧,拴上泛着青色的生锈铁桩。
昝妮亚撑起阳伞,拎着沉甸甸的裙裾,站起身来。
船夫赶忙过来扶她。一双白手套,算是对那些戴着蕾丝的纤纤玉手们的尊重。然而,颜色有些泛黄,质地也十分粗糙。他的力道倒不差,轻轻一提就将养尊处优、行动不便的年轻小姐拉了上来。一阵河风吹过,带来初秋特有的爽凉气息。沉淀了一整个夏日的蓊郁乔木,在河岸两边翩跹摇曳,轻挲不已。
厚重裙摆擦着石板地面。对昝妮亚来说,这既不有趣,也不算索然的突击扮演,也终于要到了头。三天前,她踩着细高跟鞋,那比真正小姐们轻快得多的步伐还时常会被绊到。如今,已经练得驾轻就熟了。少女款款走上河岸,还未站定,一群破破烂烂的流浪儿们,争先恐后凑了过来。灰扑扑的小手满怀期望,伸得一个比一个高。
“……走开、走开!没你们的事儿!”船夫忙不迭地,双手驱赶他们,生怕这一群苍蝇搅了自家客户的兴致,害他接不到回头的活儿。
昝妮亚却不以为意,从口袋中掏出些铜币,散给他们。孩童们哄闹争抢起来,而她在船夫的连连道歉声中,向着河堤径自走去。
少女拾级而上,无心留意身后几个孩子因为抢夺不均而撕扯,又有几个被推倒在地上。只是,蓦地,如一缕微风拂过,她想起当年,偶尔领着阿斯特利走遍大街小巷,为了凑够上交的份额,也曾与路边的流浪儿打得头破血流。
那家伙当时瘦得跟豆芽菜一样,只知道缩在角落里,别说搭把手,被揍了都不敢哭出声,吸引火力都不够。
昝妮亚微微一笑。台阶尽头,一条阔石铺成的林荫小道,人少,颇为清净。她撑着阳伞,拐向一个方向,慢慢悠悠地走。就像那些随兴所至,出门散步的太太小姐们。仿佛浓枝密叶中斑驳投下的阳光,也会灼伤她们白嫩的肌肤。
不多时,身旁漫不经心掠过一个绿发的身影。
“308号房间。”
昝妮亚并未侧目,仍旧如一抹轻风般向前走去。对方也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这么不同了。
她没看见,离开十步远时,绿发青年举起胳膊,悠然地抻了抻。
* * *
“……这是黑甘蓝,霜冻过了才会播的。”
昝妮亚无奈地摇着头,掰着绿发男孩的小脏手,一颗一颗数着那些细小的、黑黢黢的种子,“居然还有甜菜,玛德嬷嬷究竟让你拿什么,总不会随便抓一把就成吧。”
阿斯特利抬起头,一双金色眼睛怯怯地望着她。
栗发女孩叹了口气:“没关系,就去和玛德嬷嬷直说吧,就说……”
“阿斯特利!”
她话未完便被一声断喝打住了,小男孩身子一抖,还没来得及完全扭过头,粗腰粗膀的嬷嬷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拎起了他的后脖子。
“我让你个小兔崽子去拿种子,在田圃等了半天,种子呢!”
阿斯特利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用略带惊恐的眼神看着她。瞅见他这副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怂模样,玛德嬷嬷气不打一处来。
“刚我碰见老克罗斯了,他说你丫的早就去过,小兔崽子!”粗妇声如山吼,“你要敢把种子自己霍霍了,下半年就别想吃饭!”
“嬷嬷——”
昝妮亚赶忙扯住她的衣角,用极为乖巧的嗓音说,“阿斯特利他是拿错了,怕给您耽搁,正来找我帮着看一看呢。”她眨巴眨巴眼睛,“您看,您让他拿的是……”
“生菜!我让这小兔崽子帮我捎点生菜来,”玛德嬷嬷抓着阿斯特利又抖了抖,“东西呢!”
“对对,但是这家伙眼拙,给拿成甜菜和黑甘蓝了。”昝妮亚也摆出气恼的表情,“我看,还是别耽误您事,先回菜圃,我这就去跑一趟,保证不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起男孩攥得紧紧的手——好险他还捏着,要一吓全给撒没了,那就有得瞧了——女孩心里叹着气,小心翼翼把他的爪子扳开,让嬷嬷看见那一堆干巴巴的小种子。
玛德嬷嬷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哼着鼻子指了指,昝妮亚赶紧伸手过去,把种子好好地接了来。嬷嬷这才松手,把阿斯特利扔到地上。
“得,昝妮亚,你去一趟吧。”她说着,瞥了阿斯特利一眼,“把这些都还回去,拿一把生菜来。四分之一田圃用的,你心里有数。”
“哎。”女孩柔柔地应了一声,正要离开。
“把这个废物领着一起,”玛德嬷嬷指指地上,补充道,“让他好好跟着学。”
* * *
午夜十一点的钟声肃然敲响,少女已裹紧丝绒斗篷,登上等待在街边的出租马车,离开了子爵府的大门。
从傍晚的茶会开始,多么漫长的一出戏呀。漫长而喧嚣,人们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疲惫。有的人的确太过于悠闲了。九点,安迪·凯特博雷的马车终于粼粼停到路边。这名审慎的小贵族,自从上次在府邸确认恶魔身份后逃逸,便一直隐没不见。直到近期,才在奥维尔子爵身边露头。九点零五分,他如其他人一样融入会场。虽然有些波折,这初来乍到者的运气也算不佳。现世没多久被秘密举报,一个多月的调查取证,在星士的侦测确认下,列为直接诛杀名单。十点过半,他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步履慵懒走上楼。昝妮亚一直注视着他,衣装笔挺的身边,甚至连个女伴都没带。
这样更好。恶魔不比人类,若不是做戏,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她转身走向立柱边,与之前搭讪过几次的公子哥儿聊络起来。几个小时以来,尽管置身于喧嚣之中,她一直很疏离。就像莲叶出水,沾染露珠,却绝不会让它浸润一分一毫。在这片狂欢纵欲的热氛里,不出几分钟,喝得醉醺醺年轻人就搂上了美人肩,带着昝妮亚踉踉跄跄走上转角的楼梯。
他们消失在人群涌动的迷浪之中,就像之前那个人一样。
不远处的阿斯特利目送着这一幕,转身拿起一杯果汁软饮,咕噜了一口。
二十分钟后,当昝妮亚再次出现在同一座大厅时,未做丝毫停留,便消失在不知疲倦的人潮中。
那个便宜公子哥儿已经睡死在了楼梯上。
然而……
颠簸的马车里,少女取下了自己的手套、耳环……这些繁琐的装饰已然不再需要,她感到一阵疲惫的轻松。
下意识地,她握了握自己的手。
尽管隔着一层薄薄蕾丝,那金色的短发,却是温热的。
那具躯体也并没有立刻冷却下去。
“消失吧,”她柔和地、目光中却带着近乎透明的淡漠,“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昝妮亚的后一句说得极轻。对方慢慢地低下头,将侧脸恬然埋进臂弯里。
……和上次相比,超乎想象的平静。
* * *
阿斯特利抱膝坐在乱蓬蓬的草地上,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
这样僻静的地方在孤儿院绝对是稀罕。不大的院区,除了必要的房屋栏舍,有限的土地基本都用来耕种。院子中间倒也有几隅长满杂草的零碎地儿,但是,坐在上面发呆可不是明智选择——孩子们会来揪他的脑袋,有些甚至直接把他掀翻在地,要是遇到克拉克那几个人,不把他踩上几脚,再掏空他的破口袋(虽然通常也没什么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管事的嬷嬷们呢,一看见你游手好闲,可不会坐视不理,立时呵斥着干活儿不说,回头还以偷懒为理由扣下些口粮。
阿斯特利当然没有埋怨。他知道,比起流落街头,孤儿院已经是个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地方。管温管饱。而里面的这些人,即便再凶神恶煞,内心……也是保留着些许温情的。他觉得,这是不必你死我活的地方,才剩得下的东西。
男孩吁了口气,莫名地,他格外喜欢此刻这样的放空。
尽管,不易察觉的细软脚步声突然出现时,他还是吓了一大跳。
“果然在这里啊。”
昝妮亚柔和的声音从棚屋旁传来。阿斯特利扭过头,眨了眨有些不安的金色眼睛。
“先说,辛迪嬷嬷正在找你,要几个人去搬柴。”女孩仿佛完成任务似地,语气倒依旧是明媚的,“我刚在外面碰到卡洛斯,好说歹说把他撵走了。你呀,要是被他发现在这儿闲着,告诉嬷嬷,晚上又没得饭吃了。”她走到男孩身旁,也跟着坐下。
阿斯特利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昝妮亚倒没在意,仰起头,望着那些乌沉沉的云朵。
“……听说,这地儿要拆了。”半晌,阿斯特利突然小声说。
女孩转头看了他一眼。
“是呀,”她接口道,“说是后面的破烂都要清掉,没啥用,新辟出来的地方种些菜,要不就养一圈鸡。”她继续看天,云层在风中如有生命般地变幻,倒像是要下大雨的节奏。
“你以后呀,”她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可得找个别的地方呆着了。”
阿斯特利默不作声,过了一小会儿,站起来,拍拍屁股。
昝妮亚看他闷着头往外走,也随即站了起来。
“回去喽,去搬柴。”路过他身边时,她打了个呼哨,轻快地说。
* * *
“寄给星使阁下的报告,”昝妮亚坐在书桌旁,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姐你办事我放心。”阿斯特利语气明快地接过。话是那么说,他还是一丝不落,仔细地看了下去。
“所以,”少年抬起头,“刺杀时的疑点,你还是汇报上去了?”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栗发少女思忖道,“让星使阁下知道比较好。话说回来,我还想再探查探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阿斯特利很快翻完了报告,又递还给她。
“你要真想查,我可以接着去盯梢。你说那个线人,要不要再逼问一下……”
“那人所知很有限……也行,你就从这几个方向再追一下吧。至于我,”昝妮亚看向窗外的绿荫,“想去奥维尔子爵府和凯特博雷的住宅再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昝妮亚转向他,柔和笑道,“咱们分开行动,有情况再汇总。”
暗沉沉的河流倒映着阴霾的天幕。潮润水汽中,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弥散开来,带着秋日的微凉。
昝妮亚独自一人坐在岸边,双手撑在身侧。扑面而来的河风拂乱她浅栗色的长发,而她只是无知无觉望着前方。
“我的主人……他很可能………很可能……”
“求求你们,我好害怕……”
“奥莉……维尔福………”少女喃喃念叨着。
一个个人事在她的脑中闪过。她又阖上眼帘。那一页一页的记案、笔录……从家中仆侍到亲属、邻居……突击搜查的证据。
尤其是,在那个地下室里,确凿无疑的探测结果……
地下室。
昝妮亚睁开眼,一双有些磨旧的靴子出现在身侧的草地上。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绿发青年低下头,爽朗一笑。
昝妮亚默不作声,只往旁边挪了挪。阿斯特利悠然在她身边坐下,翻了翻衣兜,掏出两块硬面包,“喏。”
“……我不饿。”少女看了一眼,转过头去,静谧无言地注视着微波起伏的河面。
没过一会儿,绿发少年把空空的纸袋捏成一团。
“宅邸还是老样子,对吧。”他视线落在水面上,语调轻快地问道。
“你呢?”
“我今天呀,可是跑断了腿。”阿斯特利故作夸张地说。他低下头,拉开深色的外衣,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小叠资料,递给昝妮亚。
对方抬手接了过去,一页一页翻阅。
“废话不多说,这些是今天盯梢和问询的记录。别的也没什么,不过,我辗转找到一个早年在凯特博雷家干过的老仆妇。”他垂下眼睑,压低了声音,“她告诉我一个不多人知道的情况——安迪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昝妮亚的手顿了顿,随即,飞快地掠过一张张粗糙的羊皮纸,直翻到某一页才骤然停下来。
她缓缓地抽出那张,暗黄纸页在夜风中簌簌晃动。看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之前怕是大意了,”少女沉声说,“看来,得重新搜查凯特博雷家。”
* * *
昝妮亚在绿发男孩面前放下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说是红茶,其实只是开水里漂了几片乌黢黢的陈叶子。但就是这么点儿东西,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管仓库的克罗斯大叔清点旧箱子,找到一小包过期茶叶,也不知是哪个金主儿施舍的。栗发女孩在孤儿院的人缘一向不错,还是难得能让那些嬷嬷和糙老爷们软下心来的孩子。她帮着克罗斯大叔清点,才得了一小捧便宜奖励。
其实,对勉强糊口的孩子们来说,茶叶这种矫情兮兮的东西,哪比得上几片黑面包实在呢。可是,多数时候,大人们的生活也是清苦的。但凡有点儿能果腹的,全都落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里。
阿斯特利起先并不敢动,直等到破杯子上氤氲的白气都淡了,才忍不住怯生生地捧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不管饱,不过,好歹能暖暖身。”昝妮亚托起腮帮子,明朗地一笑,“平时也没喝过的东西,其实呀,又苦又涩。”
她又笑了起来。阿斯特利抬眼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爱笑。其实,他和昝妮亚接触并不多。或许,他想,对着别人的时候,她也不一定是这个样子。
他听人说过克拉克被她暴揍的故事。那样凶狠的一个人,居然在一个女孩子脚下抱头求饶。这在男孩想来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我……我要回去干活儿了。”阿斯特利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
“别着急,先把这个吃了吧。”昝妮亚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干得掉渣的黑面包,“就着这杯水,不然噎得你伸脖子。”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脸颊变得有些绯红。
“我说你呀……”栗发女孩伸出手,点点他的脑袋,“明明是埃里克撺掇着去后院摸箱子,逼着你盯梢也就罢了,嬷嬷来了,他们都溜没影儿了,你就不知道跑或者躲么,你呀……”她还想说些什么,留意到对方闷头涨得通红的小脸,顿了顿,噤了声。
“好啦好啦,”昝妮亚把面包塞到阿斯特利手里,“下次这种事儿呀,来告诉我或者维克,好不?”
绿发男孩没吱声,攥着面包,也没往嘴里塞。
昝妮亚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起身往窝棚外走了。这寒飕飕的深秋,只穿破单衣单裤的阿斯特利手脚冰凉地坐在地上。捂着那杯茶,才感到一丝丝暖意。
他有些犹豫,想把黑面包放下。又怕喂了饥饿的鸟或者蚂蚁。他想还给栗发女孩,可是,人家早就走没影了。他也没犹豫多久,肚子里强烈的咕唔声提醒了他。阿斯特利咬咬牙,把面包片送进嘴里,大大地咬了一口。
“咳呃呃……”他忙不迭地捧起水杯。
确实噎得直伸脖子。
* * *
昝妮亚推开地下室厚重的大门。
一点烛火跳跃的微弱映照下,沙发床上一团瑟缩的身影条件反射般动了动。
少女感到自己出奇地平和,平和得近乎带着一丝兴趣缓步上前。那簇金色短发埋在暗红色的天鹅绒里,看不清面目。没有了厚重服饰的遮掩,他浑身上下骨瘦嶙峋,苍白得惊人。她一步一步地接近,烛光逐渐映亮整个轮廓。那躯壳如同被抽空了般。
……却与那个人别无二致。
不能再前进了,昝妮亚停住步伐。脚边一根细如发丝的暗索,绷得极紧。
突然,沙发床上的人“咯咯”地哑声笑了出来,仿佛细细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你看到了,还是感觉得到?”他气息微弱,却难掩一抹戏谑,“你们星士真是不得了。”
“上次就耍过这样的把戏,不记得了么?”昝妮亚将蜡烛搁在矮桌上,平静接口,“哦,不对……是你,还是你的兄弟?”
“……我的兄弟,”那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自语般喃喃,“我的兄弟……他呀,真是个大傻冒。”
星士蒙着圣眼的脸静静地对着他。
“呵呵呵……咳咳………”他游丝般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顺平了气,“你想知道,我和他是怎么掉包的么?”
“不必了。”昝妮亚语气淡然,“话说回来,辛西娅·沃格、山姆·开普勒……那些为老凯特博雷服务的人,证明了他确实是安迪·凯特博雷。而你,”少女放缓了声音,“先天不足,怕有损家族颜面,一出生就被幽禁的弃子。听说,老凯特博雷甚至连名字,都没给你取。”
“咳咳咳……这样也很好不是么?”床上的人似乎想笑,最终却发出断断续续、破碎的音节。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话……我就是安迪,安迪就是——我了。”他终于还是勉力地、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昝妮亚没有应声。她陷入了另一种沉默。
“不必在意,”那人终于收敛了情绪,缓慢而怡然地说,“星士小姐,你应该知道,这并不是我的想法,这是‘他’的。而我呢,知道这一切,也并不是因为对他们家的破事感兴趣。我只是……读了那本书。”他又咯咯地、嘶哑地笑了起来,“那本书呀……可真是精彩得很。你知道最精彩的是什么吗?”他近乎有些得意,“……他本人不记得的部分,才是最精彩的。我就想呀,要是那时我在他身边,准能涨不少力量咧。”
“……这么说,”昝妮亚回应道,“你承认自己才是恶魔了。”
“需要我的承认么,星士小姐?”无名的、安迪·凯特博雷的弟弟,努力仰起头,那张病得近乎扭曲的脸,正对着桌面的烛火,“你不需要,但你也不愿意承认——因为那意味着,你得承认,自己错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类。”
“安迪·凯特博雷并不无辜,”昝妮亚淡淡说,“他是为了给你顶罪,为了保护你——这个异端。”
“所以他也就是异端了。”另一个凯特博雷缓慢地倒着气,“我知道你们教会的逻辑。我可比你之前以为的……待得久多了,咳呵呵。”
昝妮亚感到,她该干脆点结束这场对话了。
“还有什么你哥哥的故事想告诉我么,”她直截、冷淡地说,“因为看上去,你还挺喜欢他的。”
“是呀……比起他为我做的,那么多事情。那份无私、内疚的兄弟之爱……”他的脖子拧成了九十度,少女觉得它简直就要被折断了,“你真正想知道的,难道不是我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哈。”
“你的所作所为,不需要我来审判。”昝妮亚冷然道,“既然你不是什么初现的家伙……”
话音未落,少女双刃乍现,飞身上前。
* * *
昝妮亚从未回溯过自己的出身。
当她在孤儿院时,身世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事情。只有亲缘关系完全断绝的孩子才能来这里。若在世上还有任何依傍,嬷嬷们是断断不会收容的。那些年,她见过许多孩子,间或流露出对过往的执念——悲伤、憎恶、留恋亦或深深的不屑……那是幼年在他们身上刻下的烙印。可昝妮亚什么也没有。她来孤儿院时还不足两岁,幼小得几乎不记得任何事情。像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样,她被冠姓以巴布莱克。
后来,她成了女神的眷属。那些遥远的残片,就更像是微不足道的、破碎的落叶,在白雪皑皑的寒冬悄然消失。
可是……极偶尔地,她会想起她来。
那是有些不可思议的。那样年幼的孩子,本不该记得的一闪而逝的画面。有时候,她会觉得那是个谬误,是自己的头脑深处开的一个玩笑。
但是,那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无论何时想起,那光都是温暖的。
她的面庞当然模糊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描摹了。宛若新叶一样的掌心却是温热的。栗色的发梢扫在脸上,有些痒痒的感觉——真的有么,昝妮亚试图摸一摸自己的脸颊。可是……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来呢?她有点茫然地、涣散地注视着虚空。她又说了些什么?或许,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话………她努力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想这些呢………?
她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凝聚起思绪。她的目光回到当下,一片深沉的黢黑。她的嗅觉和触觉再次灵敏了起来,鼻腔里充斥着呛人的石灰味儿,浑身上下没有几处不疼痛。
有些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手背滑下,痒痒的,黏腻、温暖。
她被困在这间地下室了——在倒塌的砾石堆里。
呵,昝妮亚在心里轻笑了一声。
又一次地大意了。或许,也是不可避免的。电光火石之间,机关、暗器,在她的短枪下尽数损毁。剩下的这么一点儿布置阻挡不了她。而那个金发又温文的安迪·凯特博雷,爱他不幸的弟弟爱到甚至要保护他恶魔之躯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星士制服一名羸弱如同骨头架子般的恶魔很容易——除非他留了手。当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时,昝妮亚确信他并没有留手。看来,无论他是什么属性,都没能强大到治愈这位无名宿主身上的顽疾。他就这样在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里待了……或许有十来年?考虑到他的年纪。想到这儿,少女蒙着圣眼的脸变得愈发凝重。一只恶魔绝不会甘心在病榻上碌碌无为这么久。他一定做了什么。而无论那是什么,由于之前安迪的误导,他们都未能真正地挖掘出来。
“咳咳……”刃锋下的凯特博雷暗哑地喘着气,“你是想让我回老家,还是去见你们那所谓的女神?”他咧了咧嘴,以示笑意,“你的脸色可不好看呀,星士。”
昝妮亚低下头,那双黯淡的、仿佛布满灰尘的蓝眸子,映在匕首的寒光下,闪着幽微的光。
“你哪儿都去不了,”少女冷声说,“你会灰飞烟灭。但在那之前……”
她话音未落,一阵巨大的爆破声袭来,瞬间席卷了整间地下室。
* * *
阿斯特利感到脚下震了一震。
他立时敏锐地察觉到,这不寻常的震动是从府邸下方传来的。“糟糕,姐!”他迅速扔下手头的搜寻,从临近大门的窗户跃了出去,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起身冲向地下室。
昝妮亚尽力在砾石中摸索出一方空隙来。
这房子的质量不错。要么就是爆炸的强度还不够大。墙壁和天花板完全坍塌了,小碎石却并没有彻底堵住空气的通路。少女凝聚精神,调整了一下呼吸。借着祝福之力,她身上的伤口在迅速地恢复。她并不担心自己会一直困在这个地方。只是,没了光源,视野完全受阻。这么一下子,不知道那个恶魔去了哪里。
他跑了么,就像上次他的哥哥一样。还是说,他真的山穷水尽,所以孤注一掷想要同归于尽?
昝妮亚未及细思,骤然,浑身却紧绷起来。
冰凉的金属触感轻轻抵上了她的侧颈。她不动声色活动一下手腕,匕首确实是不知去向了。而那个刚刚还心心念念的恶魔的声音,此时带着些许灰扑扑的味道,幽灵般出现在耳畔。
“第三次,”他咳咳地、气若游丝地说,“我要是你呀,就回炉再去星士学校修习两年。”
“……我要是你,”昝妮亚冷淡地说,“大可不必把自己也埋进来。”
恶魔嘶哑笑了两声,少女感到颈上的匕首贴近了。
“……你要杀我,”昝妮亚突然说,“更多是为了给安迪报仇吧。”
“为什么这样想,”凯特博雷似乎哑然失笑,“星士小姐……我、你,我们不是死敌么。”
“你接纳了安迪的意思,让他代你去死,因为你是恶魔,这是理所应当的。”昝妮亚自顾说道,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可是,当他真的死了,你又觉得空虚,甚至……痛苦。”
不见片物的黑暗中,沉默弥散着匕首的冰寒。
“……你呀,知道什么。”锋刃更近了一毫,恶魔的嗓音变得幽暗了,“对于我来说,那些都是微如尘芥的东西。我真正的成就,我伟大的使命,已经穷尽了这个躯壳去达成——且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它们了。”他的话音透出些许自得,“现在我可以安心地消逝。在那之前,带走一个星士,不过是多一份荣冕。”
“你这么努力地说服自己,不累么。”昝妮亚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擦着她皮肤的刀刃微微颤抖起来。
“那么,安心消逝先生,”昝妮亚的话语中也带上几分戏谑,“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安迪早就为你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你原本不用这样坐以待毙的。你可以带着转移的家产、几位忠心耿耿的仆侍,远走高飞,或者暂时躲避风头——不要以为我们没有查到他们,若非有人帮助,你们也不可能顺利互换身份。”
“……但是你没有。”少女笑了笑,继续说,“你一副可怜兮兮相,成天瘫软在地下室,在这个属于你和安迪的小空间里。要我说,安心消逝先生,你已经离不开他了。大约,这十来年你一直待在这儿,你的世界里就是他。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恶魔,但至少对他,你入戏太深了。”昝妮亚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如果是‘他’——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绝不会真的在乎他的兄弟。他会憎恨他!但你不会。你既没有被剥夺他所享有的一模一样的人生,也不拥有和他一样可憎的血源。‘他’会恨安迪延续了他的生命,让他在痛苦和折磨中走得更远,而你不会。呵,承认吧,安心消逝先生,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意思的恶魔了。”
当她说这些时,她一直留意着对方的反应。凯特博雷起先并没有任何动静。待她说完了几秒,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这些,真是我所听过的最有意思的话了。”他似乎有些笑不止,“你怕不是个剧作家呢,星士小姐。”
“你不承认,就算了。”昝妮亚淡然道,“我只是帮你在最后的时刻认清自……”
“住口!”嘶哑的、尖锐如金属摩擦般的吼声蓦地响起。少女迅速闪了几毫,堪堪避开拂过的刃锋。
凯特博雷大口地喘着气。听起来,他也被压得不轻。他的气力远不如自己,昝妮亚想,但角度太差了。即便双手能小小地活动,也无法拧过去和他对抗。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现在。”待气喘匀了,恶魔冷声道,声音神经质地颤抖着。昝妮亚看不见对方的面目,“你想好动机了?”她还是忍不住接了一句。
“无论哪个动机!!!”恶魔仿佛拼尽全力般地吼叫道。就在这一刹那,昝妮亚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他划来的反方向撞松了砾石。凯特博雷一击不中,加上说话费掉太多气息,动作跟不上。少女又猛力一撞,灰土伴着碎石扑簌簌落在两人之间。她尽力躬下腰,在狭小的空间中试图去夺那把匕首。
突然,一阵巨响从上方传来。随着碎石炸开,烟尘弥漫中漏下昏黄的光线。阿斯特利掀石板的身影出现在光源处。昝妮亚松了口气,借着光亮她瞬间准确无误地制住了凯特博雷的手腕。绿发少年手脚不停,直到终于刨开昝妮亚所在的位置了,才伸出手,将她和恶魔一串拉了上来。
少女回过头,那恶魔不知是心力还是气力殆尽,昏死了过去。
* * *
再次经过这栋住宅,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抓捕余党的工作花了三天。随后,几名忠仆和五花大绑的凯特博雷一起,被移交给了教会。昝妮亚不再去关心后续的进展,她相信宗正省会做得很好。
而凯特博雷,她确信从他嘴里是挖不出什么的。只是,那名恶魔居然真的流露出如同人类般的迷惘,令她颇有些感触。
这样多愁善感的恶魔也算是稀罕物了。
奥维尔子爵被传讯了,需要搞清楚他和安迪·凯特博雷之间是否存有包庇关系。撇开这些不由他们操心的,昝妮亚和阿斯特利正在尽一切努力追查这两个家族过去多年的生意往来。
他们俩相信,一定会挖出有用的线索。
“其实,”走过凯特博雷家古旧的外墙时,绿发少年说,“那个老家伙也真是奇怪,既然完全抛弃了这个孩子,干嘛不杀了他,还要不死不活地拘着。”
“大概他也是个虔诚信徒吧。”昝妮亚漫不经心地,望着墙头伸出的萧瑟枫叶,“谋杀亲子,就算外人不知道,内心也难免寝食难安。不过……”
“他这样,我觉得比直接杀了他还要罪孽深重呢。”阿斯特利双手交叉撑着脑后,“嘿,也是巧,最后还给恶魔附身了。要真虔诚,在女神面前怕是老脸都没有了吧。这下落了个灰飞烟灭,恐怕也是女神的惩罚啊。”
昝妮亚伸出手去,敲了敲少年的脑门:“不要妄加揣测女神。”
“哎哟,姐,你太认真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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