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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姐,老姐!”
不听称呼听声音也知道是谁在叫自己,正在宿舍看书的昝妮亚按了按太阳穴转过头,浅绿色头发的星士已经跑到她的面前,一只手背在身后。
“猜猜看是什么东西。”
“我的信。”
“……一点也不好玩。”
昝妮亚伸出一只手,笑眯眯地看着阿斯特利将信封放在自己手里,后者很快就从小小的沮丧中脱离出来,转而去关心信的内容。昝妮亚猜中他的心思,手上的动作却细致又缓慢,急得年轻的星士抓耳挠腮,恨不得伸出手去帮搭档一把。
“老姐你拆开的信封简直可以重新回收利用了。”阿斯特利抱怨着,看着昝妮亚从信封平滑整齐的开口处抽出信纸,“直接撕开不就好了啊。”他还在那里巴拉巴拉,却发现方才还在微笑的昝妮亚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老姐?”
“可不是件好事。”昝妮亚的目光从信纸上挪开,沉吟了一下,“恐怕我要和圣域请几天假。”
“请假?干嘛?”
“去晓光,参加一场婚礼。”
和昝妮亚说话往往会省很多力气,因为她很容易就会猜出对方的心思,然后善解人意地把你想知道而她又可以告诉你的内容一次性告诉你。但这一次,虽然她把请假的原因和要去的目的地说得清楚又明白,阿斯特利还是觉得自己脑子里盘旋了一万个问题,不知道先拎出哪一个才好。他目瞪口呆了片刻,又连翻了好几个白眼,才开了口。
“老姐你……?参加婚礼?可是……这听起来明明是件好事……莫非结婚的是你的老情人和情敌?”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个玩笑开错了,他固然知道小小年纪就进入星殿修行的昝妮亚并无交往情人的可能,说这句话无非是想打破一下沉重的气氛,然而昝妮亚的表情不但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加严肃了。他吐了吐舌头,试着伸出手,想从昝妮亚手里拿过信纸看看,后者直接递给了他。浅蓝色的墨水字整齐地排列在淡黄色的信纸上,转弯用力处微微晕开。
亲爱的昝妮亚:
我与艾莉丝的婚礼谨定于本月28日在晓光举行,作为童年的好友,我们诚挚地邀请您来参加,见证这一神圣的时刻。
——季米特里•柏罗特S.A.405.7.5
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季米特里•柏罗特和艾莉丝是谁,以及对他用“亲爱的”来称呼老姐略有不爽,但是内容看起来很正常啊……
“我……那个,这封信到底有什么问题,老姐?”
昝妮亚望着阿斯特利的眼睛,她的表情已经不再严肃,而是恢复了平日里淡然自若的神气。只是从她齿间吐出的话语,让年轻的星士张大了嘴巴。
“问题就是,那个新娘,我在两个月前,刚刚接到她的死讯。”
* * *
五年以前,那时候艾莉丝还只是叫艾莉丝,而没有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姓氏,孤儿院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于哪一个家族,很多人的名字都是来到孤儿院之后才取的,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代号,姓氏并无必要。
昝妮亚来到这家孤儿院的时间并不长,事实上她当时隐隐约约猜到自己很快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巴布莱克孤儿院的大火让她失去了在去到那个地方之前的栖身之所,她不得不在这段时间里适应新的环境新的同伴,好在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艾莉丝和季米特里。
* * *
“所以你要自己去?”阿斯特利挠了挠头,“真的不用我陪你么?我们可是搭档欸!”
“只不过是去参加一场婚礼。”
“死人的婚礼?”
“别闹,事实上当初的死讯也只是猜测,季米特里说艾莉丝在蓝减区走失,三个月都没有回来,按常理判断,她生还的可能性的确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是啊是啊,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这可能性大概比在柯西雅的卧室里找到一只耗子还小吧。”
“没有哪个女孩子希望自己的卧室里出现老鼠,阿斯特利。”昝妮亚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卧室里有这种生物,那你就完了。”
“如果你还不回来,那我就去找你。”阿斯特利耸肩,“左右最近有空,不是只有你可以给自己放假。”
* * *
人类对自己的出生之地总是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昝妮亚站在港口,深深呼吸,晓光,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11年,迄今为止一半以上的人生在这里度过,儿时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她记得这里温暖潮湿的海风,略带咸腥的空气,浅色调的建筑,还有清甜滑口的海鲜,以及巴布莱克孤儿院图书馆里泛黄的童话书。
那场大火没有在她的脑海中留下印象,因为她当时不在巴布莱克孤儿院,事后她转到另一家孤儿院,不久便再次被星殿接走,甚至连巴布莱克的残垣断壁都来不及去看一眼。在教会来接走她的那天,她知道马车会路过巴布莱克,所以想在路过时掀开车帘看一眼,但是同坐的星士按住了她的小手。
“不掀开车帘,它在你心中就永远还是原来的样子。”女星士的声音平静而柔和,女孩细小的手指在成年人的掌心动了动,最终安静下来。
这和她之后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在星殿里,她接受的除了身体上残酷的训练,还有心理和精神上的,女神的战士不能有软弱的一面,他们要做的是直面现实,不能因为残酷和血腥而有片刻的逃避。但昝妮亚始终忘不了那名女星士的声音,那是她最后一次被当作一个孩子来对待。
尽管那名女星士不久后便在一次任务当中死去。
一道探寻的目光打断了她的回忆,不同于其他行人的匆匆一瞥,这道目光在她身上徘徊的时间有些久了,她转过身,迎上目光的主人,那是一个个头中等,略微瘦弱的灰发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虽然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胖胖的男孩,但昝妮亚还是从面貌上依稀辨出了童年友人的痕迹。
“季米特里?”
青年略带羞涩地应声,腼腆的性格看起来和原来并没有多大差别。
简单的寒暄过后,季米特里略有些为难地请昝妮亚原谅,因为婚礼会延迟几天。
“延迟?”
“是,是的。”青年有些尴尬地掏出手帕擦着额角渗出的汗水,一紧张就出汗的小毛病倒是一直都有,只是擦汗的物件由手指变成了手帕。“因为艾莉丝的养母忽然去世,我家里……也有点麻烦。”
“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不太方便……”
“不不不,请务必来我家住。” 季米特里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只不过,只不过……”
如果是阿斯特利,遇到说话这么吞吞吐吐的人,这会八成已经急得要给对方一个爆栗,但是昝妮亚只是微笑着望着季米特里,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和家里人说……你是赏金猎人……”
“这没什么……”昝妮亚笑笑,星士的身份属于机密,季米特里也仅仅以为她是一名毕业不久的见习司祭,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话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因为他们这会有些不想见到教会的人。”
“……???”
“别,别误会,我家里人对教会没有任何不敬。” 季米特里急着解释,“只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们心里有些,有些……紧张,但是我们家里人都是虔诚的女神信徒,这点毋庸置疑。”
昝妮亚微微蹩起眉头。
“如果你的家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应该向女神求助,而不是隐瞒。”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
“这件事……和艾莉丝有关。”
“我想,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昝妮亚微笑着说,“我也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少爷?”
季米特里抖了一下,慢慢回过头,一瞬间,昝妮亚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惊恐,她循声望去,看到一名仆人打扮的青年正从不远处向他们走过来,昝妮亚注意到他的黑发黑眼,是朝灵。、
“老爷看到您这么久还没回来,要我出来找您……这位想必是您要接的朋友?”
“是的。” 季米特里忙着抢过话头,“赏金猎人。”
昝妮亚笑着偏了偏头,没有说话,婉拒了朝灵帮她提行李的建议,在一主一仆的引领下来到了季米特里•柏罗特位于晓光城中区的家。
柏罗特家的一套典型的老式晓光建筑,两层楼房,举架不高但占地面积不小,外墙的色调和装饰略微陈旧,但依稀可以看出昔日的辉煌,一如它的主人,已经趋向没落的柏罗特家族。一进院子,季米特里便向女星士表达了歉意,急急去见自己的祖父母,昝妮亚随着仆人来到二楼的客房,这里明显已经被提前打扫过,甚至还喷了些气味寡淡的香水,不过相对而言,昝妮亚更喜欢清新的空气,于是在征得仆人的同意后,她推开了窗子,楼下的花园里生长着一些快要凋零的海藻蓝,她看到两只谢幕蝶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 * *
“所以说谢幕蝶为什么会是鸟啊!”
艾莉丝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手里捏着鸟儿细弱的脚爪,大声喊着,一边好奇地将鸟儿凑近。
“因、因为它的身体比其他鸟儿都要小,而翅膀展开时的形状又和蝶类差不多,而且它们最喜欢的食物是海藻蓝这种花的花蜜……所以……欸,不要把它凑得太近!”季米特里忽然大声提醒。
喊得晚了点,被捉弄多时的鸟儿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伸出细而薄长的喙,猛地啄向禁锢者的眼睛,女孩尖叫了一声,向后仰去,同时手指下意识地扣紧,脚骨断折的鸟儿发出一声哀鸣,与女孩一同坠落在地。
“可恶……!”女孩从狼狈不堪地爬起来,用力将手中的鸟儿掼在地上,鸟儿惨叫一声,无力地扑腾着翅膀,男孩扑救不及,一脸心疼的模样,想把鸟儿捡起来,却又顿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女孩的脸色。斜刺里却伸出另外一双手,轻轻巧巧将鸟儿拾了起来,拢在手心。
“可恶的不是鸟儿,而是禁锢它自由的人类。”
“昝、昝妮亚。”男孩季米特里认出了手的主人,满脸惭愧之色,“对、对不起,我们只是……”
“谁要你管,新来的!”艾莉丝颐指气使地发声,一只手臂直直伸出去,几乎要戳到昝妮亚的鼻尖,“明明和我们一般大,非要说那些老气横秋的话给谁听,装模作样!”
……
* * *
昝妮亚听到了谨慎的敲门声。
“请进。”
门外不出意外地站着季米特里,也许是刚刚同祖父母的谈话并不愉快,他的脸色有些尴尬。昝妮亚将他让进屋内,两人在书桌旁边坐下,季米特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帕擦汗。
“我,我一直喜欢艾莉丝,你是知道的。” 季米特里结结巴巴地说:“所以后来家里人来接我,我就提出要艾莉丝一起走,他们也答应了。但是后来,家里人觉得如果我们以后结婚的话,在同一个家庭里不方便,于是又将她送给另一户人家收养。”
“借口。”昝妮亚心想,艾莉丝性格叛逆,柏罗特这样的贵族家庭完全有不喜欢她的理由。
“不过我们还是一直保持交往。” 季米特里两只手扣在一起,手帕在中间被挤成了奇怪的形状,“可是四个月前,艾莉丝在蓝减区失踪,你知道她的性格,她胆子大,总喜欢去蓝减区,甚至是红减区找刺激,我拦不住她,有时候想和她一起去,她又嫌我拖后腿……”
“她失踪了整整两个月,我本来以为她已经死了,伤心欲绝,可是两个月后我在街上散步,她忽然间出现在我面前,身体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健康……还……”他的舌头打了下结,“我当时开心得快疯了,她说她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想着我,我一高兴就和她求婚,她也答应了……可是……我家里人似乎不太开心,他们想得要更多一点。”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季米特里过去开门,昝妮亚越过他的肩头,看到朝灵仆人谦恭的脸。
“打搅了,少爷。”仆人谦恭地鞠躬,“我不是故意要打搅两位,可是夫人说晚餐必须准时开始。”
柏罗特家的晚餐气氛和大部分贵族的晚餐气氛一样沉闷,甚至可能还要更加沉闷一些,但好在时间不长,因为在座的大家看起来都没什么胃口,甚至连桌上的食物都仿佛被染上了淡蓝色的忧郁气质,昝妮亚觉得这顿饭完全可以排在自己经历过的“最无聊饭局”的前三位。朝灵仆人在最后一个人放下刀叉的瞬间走进餐厅,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费文德小姐来了。”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咒语,让桌边所有的人神色都为之一变,文德路•柏罗特的脸色铁青,满是厌恶,而柏罗特夫人则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季米特里的脸上则是惊喜又有些惶恐的,毫无疑问他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迎接艾莉丝,却又担心祖父母的斥责,只能用恳求的眼神望向两位老人。
柏罗特夫人叹了口气。
“去吧,季米特。”这句话仿佛一句特赦令,让季米特里的脸上都发了光,对着屋内众人点点头便离开了餐厅,昝妮亚坐在餐桌旁,正在考虑如何也从这里脱身,一记重重的捶桌声让她不得已将目光转向柏罗特家的家主。
“在蓝减区待上两个月还能活着回来,不是恶魔是什么?她养母的突然去世也绝对和她有关系!”文德路•柏罗特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他是季米特里的祖父,头发已经全白了,“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入柏罗特家,我们应该把她送去教会,让他们把她捆在火刑柱上烧成灰。”
“别大喊大叫的,文德路。” 相对于愤怒而难以自持的丈夫,柏罗特夫人的声音温柔又平静,她将脸孔转向昝妮亚,“巴布莱克小姐,季米特说您是名赏金猎人,这么说可能有所冒犯,但如果我们愿意出钱请您帮忙解决这个难题,不知您意下如何?”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微笑。“我相信您有这个能力。”
“解决?”
“季米特是个被爱情迷晕了头的傻孩子,但我们都看得出艾莉丝并不适合他,之前她对他的示爱无动于衷,现在忽然就要和他结婚,我们并不相信她这么快就换了脑子。”
昝妮亚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我们怀疑她被恶魔附了身,或者至少是被恶魔引诱,季米特说孩子是他的,但我们都知道以他的性格绝对做不出那件事。”
“孩子?”
“艾莉丝怀了身孕,但我们相信那是恶魔的孩子,柏罗特家绝对不会接纳他们,但季米特自作主张对外宣布和她订了婚,所以为了柏罗特家的声誉考虑,我们并不想大肆宣扬这件事,因此私下解决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位夫人,我想季米特和您提过,艾莉丝与我,也是童年的伙伴”
“我相信。”夫人笑道:“但是如果她是恶魔,就不一样了,不是吗?”她的声音彬彬有礼而缺乏感情,“现在她就在这里,我相信您也希望见一见儿时的同伴。或许您可以验证一下,她还是不是曾经那个女孩。”
* * *
昝妮亚离开餐厅,季米特里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她犹豫了一下,思考要不要开启星图,开启星图是最简便的判断艾莉丝是否是“羽”的途径,但她还是强压下了冲动,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她走回到自己居住的客房,推开窗子向下看去。
她看到了身着红裙的艾莉丝,虽然从这个角度,她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还是在一瞬间就判断那是艾莉丝,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庭院里,连花坛里的花都是忧郁的蓝灰,只有艾莉丝穿着大红色的长裙,配上鸦羽般漆黑的披肩长发,像一只艳丽的谢幕蝶。季米特里背对窗口,站在艾莉丝的对面说着什么,后者忽然把头抬了起来,腾出一只手臂冲女星士挥舞。
“好久不见,昝妮亚!”
熟悉的语气,虽然声音要更加成熟一些,昝妮亚看着艾莉丝,她更漂亮了,甚至可以说是妖艳,眼角眉梢没有一点温良恭谨的影子,还是那个拎着裙子爬树捉鸟的野姑娘。
“神学院的生活怎么样?”艾莉丝咯咯笑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被变成一个老古板了?”她刚才拎着裙子咕咚咕咚跑上楼来,并不在意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昝妮亚仿佛想得到柏罗特先生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还不错,不过海鲜比晓光少些。”
“你会祝福我们的,对吧?”艾莉丝拉过昝妮亚的手,“我知道我在这个家里不受欢迎,但是没人能阻止我和季米特。”
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个家庭除季米特里以外的人对于她的敌意。
* * *
入夜了,昝妮亚却毫无睡意,就在她终于下决心换上睡衣,把自己丢到床上的时候,熟悉的、谨慎的敲门声却再次响起。
“是我。”
昝妮亚打开门,季米特里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外。
“我可以进来么?”
“如果艾莉丝知道你这么晚来找我,她可能不会太高兴。”
“我知道,但我……”
“进来吧。”昝妮亚从门前让开。
“谢谢。”
“你今天……见过艾莉丝了。”季米特里坐在屋中央的雕花木椅上,双手在一起绞来绞去。“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觉得,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昝妮亚微笑着说,“不过性格没变,还是和当初一样……热情。”
“我想我的祖父母已经和你说过他们的担心了。”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什么?你也认为……”
“季米特,我仅仅是和她见了一面,聊了聊天,这并不足以让我对她下判断,你和她相处的时间比我长得多,你有什么看法?”
“她……她对我的态度,和以前稍微有些不同。”季米特里低下头,“她对我比以前更好,更热情,还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可疑之处,但是我觉得,这正是我一直期盼的……”
“可你还是找了我来。”昝妮亚说,“你找我来,是因为担心艾莉丝真的如你的家人担心的那样,被恶魔附了身,但我不过是个见习祭司,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是……教会的人,又认识我和艾莉丝,最重要的是你是我可相信之人。”季米特里抬起头,脸色绯红,“我的祖父要把艾莉丝送去教会,我的祖母想另外找人……除掉艾莉丝,这些我都知道,但如果是你,我相信你会给她一个公平的决断。”
“我觉得你该听你祖父的话,教会会给她一个公平的决断。”
“我……我担心……我现在谁都不敢相信,除了你,昝妮亚。”
“你对艾莉丝没有足够的信心……”
“如果她不是恶魔的话……”
“如果她不是恶魔……”
“如果她不是恶魔,我一定会娶她!”
“甚至有信心和你的祖父母对抗?”
“我会说服他们接纳艾莉丝的……”
“他们可不像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
“……我一定会……”
“如果说服不了呢?”
“……”
昝妮亚没说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从床沿上坐起来。
“我明白了,季米特,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时间很晚了,你先回去睡吧,我会想办法。”
季米特里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满是愁苦的表情,蹒跚着走到门口,右手握住门柄,又回过头来看看昝妮亚,后者抬起头来望着他,于是他正过身子,对着女星士鞠了一躬。
“拜托了。”
一只短矢就在他弯下腰的一刻从窗口射进来,擦着青年的头皮飞过,钉在门上,矢羽犹自颤抖不止,昝妮亚一跃而起,将吓傻了的青年按倒在地,拖到床后,随即奔到窗口,借墙壁的掩护谨慎查看,月色下一抹黑影在视线里闪了一瞬就消失了。
“我要出去看看,你待在这里不要动,锁好门窗。”昝妮亚嘱咐了一句,从床头拎起一对短枪,翻身跳出窗口,将青年颤抖的应答声丢在身后。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刚才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昝妮亚犹豫了一下,插起短枪,从口袋里掏出圣眼系好,女神的构筑在星空中的魔法图卷在女星士面前瞬间展开,那是即使体验过无数次也为之惊叹的神迹,女神的祝福令大地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昝妮亚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还不算是最坏的结局。
* * *
古老破旧的庭院如同一只披满蛛网的嗜睡兽,在月色下昏昏蛰伏,昝妮亚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径直走进门扉大开的主屋,站在摇摇欲坠的木楼梯下,楼梯的另一端,站着手持弩箭的艾莉丝•费文德,她艳丽的红色衣裙在月光下呈现一种诡异的黑褐色。
“昝妮亚•巴布莱克,我少时的伙伴。”艾莉丝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嘲弄,“欢迎光临寒舍,你来这里的速度真是快得让我惊讶,难道季米特的魅力还不够留你在他的身边多待一刻?我猜他一定被吓破了胆,你居然舍得留他一个人在屋里发抖,而不是去安慰他被弩箭惊吓的幼小心灵?”
“他只是来寻求我的帮助,帮助你,也帮助他。”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倒是他,大概需要你帮他摆脱我这个麻烦吧?”
“他爱你,艾莉丝,可你刚才差点杀了他。”
“真是遗憾啊,我‘差点’杀了他,为什么不是‘恰好’?”艾莉丝冷笑,“我听到你们在说什么,柏罗特家的两个老家伙厌恶我,而他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婚期已经推迟,我想取消是迟早的事,如果他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敢认下自己的孩子,那我为什么要对他心慈手软?”
“谁都有软弱的时候,但这并不能构成你杀他的理由,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应该相信他,同他一起努力,而不是在这里让憎恨吞噬你的灵魂。”
“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个真正的祭司。”艾莉丝大笑,“可你不是,对吗?你眼睛上戴着的那块布是什么?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带上的吧?为什么要用它遮住你的眼睛?我喜欢看你的眼睛,里面的光和那些祭司不同,季米特和那两个老家伙说你是个赏金猎人,我倒觉得更贴近一些,你是狩猎者,昝妮亚,你把我当成你的猎物吗?”
“恶魔才是我的猎物。”
“那你觉得我是恶魔吗?”
“至少不是我看得到的那一种。”昝妮亚冷静地说,“如果你真的是恶魔,那么就展示你的能力给我看。”
“我会给你看的。”艾莉丝举起她的手弩,“还记得我以前总喜欢用这玩意儿打鸟么?那时候我用的可没这个高级,你猜猜它现在的命中率有多高?”
弩矢居高临下,破空而来,昝妮亚甚至没有抽出背后的短枪,就闪过了这次并不强势的攻击。
“看起来并不比当初的那把高上多少。”昝妮亚微笑道,艾莉丝的嘴唇咬紧了,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弩矢的速度越来越快,而昝妮亚甚至连衣襟都没有被擦到一下。
“恶魔的攻击不会只有这个程度。”昝妮亚看着楼梯上脸色苍白的艾莉丝,“承认吧,艾莉丝,你不是恶魔,你只是被伤了心的可怜人罢了,我不知道你养母的死是否和你有关,但无论怎样,不要再让仇恨束缚住你,别再折磨自己和可怜的吉米特一家了,就算为了孩子。”
“孩子?”艾莉丝把手放在腹部,发出一阵哭泣般的笑声,“经过今晚和季米特的谈话,你还以为柏罗特家会认这个孩子?”她的笑容渐渐消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柏罗特家族整个是一窝子混蛋,他们当初为了‘双胞胎只能留一个否则会给家族带来灾祸’这样可笑的理由,抛弃了季米特,把他丢到孤儿院自生自灭,结果留下的那个和季米特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意外死了,那两个老家伙才又把季米特找回来,季米特喜欢我,要求把我一起带回来收养,他们表面上答应了,转身就把我送给那个脾气乖戾的死老太婆做养女,还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天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养母穷了一辈子,快要入土的时候却得到另一个早死的远方亲戚的一大笔遗产,她高兴疯了,却也变得更加刻薄,整天觉得别人觊觎她的钱财,不敢露出丁点儿富,甚至连仆人都不肯雇一个,楼梯都不肯好好修一修。”她狠狠跺了跺脚,楼梯发出危险的吱嘎声,她却不以为意。“她常常骂我,说那些钱绝不会给我半个子儿,却肯把大笔的钱花在某个小白脸的身上。在你眼里的,我所谓的亲人和长辈,他们没有一个人希望我过得好,我在蓝减区走失,他们是最开心的人,我在蓝减区活着回来,他们就又惊又怒,觉得我是个恶魔,又觉得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恶魔,啊,这么说也没差,恶魔的孩子是恶魔,恶魔的母亲也是恶魔,对吧?呵呵,他们说的没错,这个孩子的确是恶魔,因为他的父亲是恶魔,曾祖父和曾祖母也是恶魔!”
“冷静,艾莉丝。”昝妮亚看着情绪狂乱,几乎语无伦次的女人,“你是说这个孩子是季米特的?”
“连你也在怀疑我?”
“好,那么我们来换一个问题,你在蓝减区走失了两个月,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安身,又是如何回来的?”
“当然是凭我自己的能力。”
“你的弩?你甚至伤不到我半片衣角,又怎么用它对付蓝减区的魔物?”
“我……”
艾莉丝的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她靠在楼梯上,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不断地喘着气,终于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
“别再问她了!”季米特里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不要再问她,我不管她那段时间在哪里,在哪里又怎么样?只要她不是恶魔,她的一切我都接受,包括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艾莉丝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满是汗水,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勾勒出无数根凌乱的线条,红色的眼睛失了焦距,在看到季米特里的一刻忽然睁大。
“小心!”
弩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哨音,昝妮亚飞身而起,将吓呆了的季米特里扑倒,一起滚离原地。这一次的弩矢显然比前几支威力大得多,一瞬间烟尘四起,爆炸声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季米特里原来站着的地方已经被炸出一个大坑。
“魔法矢!”昝妮亚吃惊之余,却听到另一阵异常的声响,本来就残破不堪的楼梯终于承受不住,在刚刚爆炸的影响下分崩离析,而艾莉丝也随之跌落尘埃,再无声息。季米特里从地上爬起来,呆呆站在原地,昝妮亚抽出短枪横在胸前,两个人一时都失了言语和动作,直到废墟中响起一丝破碎的呻吟。
艾莉丝躺在废墟中,仿佛折断了双翼的谢幕蝶,低低呻吟,流出的血混合了灰尘,如同浑浊粘稠的暗红色溪流,在每一寸缝隙间艰难流淌。
“孩子……”她玫瑰色的双眼失去了狂热迷茫的光,盈满了脆弱和哀伤,十字弓还握在她的手里,但她已经失去了使用它的力量。
昝妮亚看向她的腹部,怀孕六个月的孕妇,腹部的隆起还不是很明显,这个时候生下的孩子,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但是……女星士看向艾莉丝,鲜血不光来自于她的身下,还来自于刺穿她胸口的一根断木,孩子即使不生下来,也一样无法继续得到母体的保护。但在这种情况下,要让孩子生出来,只有一个办法……那是连身为狩猎者的星士也不愿看到的。
“他……来了吗?”艾莉丝的声音很微弱,她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喘息都无比艰难。
“我来了,我在这儿。”季米特里握住艾莉丝的手,“我在你身边。”
“不……他……他来了吗?”艾莉丝的眼神变得空洞,直勾勾向上,好像要透过天花板看到那之外的无限星空。
“她要找的不是你。”昝妮亚从濒死的女人身边站起来,望向门口,月光下走过来的人,有着纯黑的长发和眼睛——那是柏罗特家的朝灵仆人,昝妮亚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女星士说,“我在柏罗特家施展星图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阻碍。因为你并不具有其他朝灵所具有的特异之处——你无法封魔,而一个无法封魔的朝灵,他必然有着另一个身份。”
朝灵笑而不语。
“艾莉丝的爆裂矢是你给她的,你是火焰的操控者。”
“人类的精神真是脆弱。”朝灵说,“我不过用了一点点催眠术,就能让她为我所用,如果她能和季米特里结合,那么费文德家的财富和柏罗特家的地位,可以让我做一些更加有趣的事情。”
废墟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昝妮亚没有回头,她知道又一条鲜活的生命离开了大地,虽然她也许并不无辜,但这仍让星士感到一丝愤怒。
“你从来都不喜欢她,又何必为了她的离去而愤怒。”恶魔笑道,“而那位可怜的少爷更无需伤感,毕竟她从未爱过他。”
废墟中的哭声停止了一瞬,变成了断续的抽噎。
“你想说她爱的是你?”
“或许该说,是之前的我。”恶魔微笑,“作为赏赐,我让她为如今的我所用,毕竟从前这个躯壳也是爱她的,这对于她来说也是荣幸。”
“她能在蓝减区回来,也是拜你所救。”
“我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恶魔忽然停住了话语,他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力量包围了他,而面前的星士已经摘下了蒙眼的布条。
“你的孩子。”星士的语气和表情一样淡然,“但不是恶魔的孩子。”
废墟中,季米特里在呕吐,他的身边,被剖开肚子的女尸中,是尚存一息的婴儿。
“一切就在这里结束吧。”昝妮亚举起了短枪。
* * *
“所以,那孩子最后活下来了吗?”绿色头发的星士急急追问。
“你都不问我有没有把恶魔除掉吗?”
“你那副表情肯定是做到了啊!不要卖关子了老姐!”
“所以我的卧室也没有进过老鼠喽?”
“都说了没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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