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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 自译|《金色治世——我与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友谊》 [英] 克莱尔·西德尼·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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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纪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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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5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泰斯喜欢我绝大多数的亲戚——谢天谢地。他最喜欢的是我的妹妹莉莉,还有西德尼的妹妹帕蒂•埃德尔斯顿。莉莉安静内敛,而帕蒂瘦小,漂亮,一双和泰斯一样的蓝眼睛,欢乐层出不穷。她和泰斯经常一起大笑戏谑。一次帕蒂住在我们这里时,下午天气非常好,于是我们决定带上茶乘饼干出游。

        海湾的水面波澜不惊。但我和泰斯熟谙此地,知道这平静多具欺骗性,察觉到一股紊乱的暗流。我们把船系在浮标上,打算喝茶。刚打开餐篮,帕蒂说我们得立刻开走,再这样摇晃下去,她就要失态了。泰斯大笑。他是个出色的水手,从没晕过船,所以他只看到帕蒂困境滑稽的一面。我们收起东西,驶向艾奇库姆山海滩寻找庇护。泰斯推想我们去哪里最好——陆地的背风处,还是更远些。我们且行且寻,有点像在挑选野餐的地点,但没一处合意的。最后我们索性系泊在另一艘游艇的锚上。这时,一艘运煤的大驳船驶来,靠得太近,激起大浪把我们晃得够呛。

        船长显然觉得我们身陷困境,掉转船头向我们靠近,喊:“要不要拖你们到港口?”

        这令我们大笑。虽然泰斯非常客气地感谢了他,告诉他我们只是在野餐,什么事也没有,我们的笑声还是惹恼了他。他觉得我们是在拿他消遣。三个成年人在一艘拴在浮标上载沉载浮的快艇里野餐,这在他们看来也太离谱了!他怒气冲冲地掉头而去,留给我们一波更高的水花。

        泰斯爬到饼干的船头把她解开。但这时又一艘船经过,晃得我们厉害,泰斯差点掉进水里,我一把抓住他的脚,将将救下他。然后我们觉得最好还是走远些。我们匆匆赶到艾奇库姆山海岸的背风处,找到一片无风的水域,安安稳稳地喝了茶。帕蒂笑得太厉害,已经把她先前的不适全忘光了。夜色来得静谧美丽。我们一直静静待在泊锚的地方,看夕阳将海面与天空从金黄变为粉红,又褪成一片灰色的暮光。艾奇库姆山的树林越来越暗,变为深橄榄绿色。当月亮升上夜空,光辉洒满我们的舱面,明亮如镜。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坐着,看着。后来天气转冷,寒意沁人,于是我们动身返家。

        艾奇库姆山勋爵好心给了我一把他私家花园的钥匙,于是泰斯和我经常横越海湾到那里去散步。艾奇库姆山丘陵起伏的岬角被茂密森林覆盖,一半在德文郡,一般在康沃尔,府邸和花园数百年来一直是为人殷羡之地。

        内战时期这里由查理一世据守。据说西班牙的菲利普派无敌舰队前来征服英格兰,将艾奇库姆山许诺给他的海军司令梅迪纳• 西多尼亚公爵作为胜利的奖赏。

        八月里,花园里一处叫圆形剧场的地方会开满深蓝色的绣球花,泰斯叫他们“浴绵”,喜欢去看它们。环绕圆形剧场顶端的小径两旁灌木丛生:杜鹃、石南、粉色和白色的山茶,全在南部海岸温和的天气里盛放。在顶端你可以越过海湾一直望到大海,海面永远是地中海般的蔚蓝。这里的色彩对泰斯来说足够明艳。他在这里尽情欢乐,经常说要采一大捧山茶回去插在家里的蓝花瓶里。当然他从来没这样做过,否则就太对不起主人的好意了。但我必须忏悔,我们有时确实会折一两枝紫叶山毛榉,然后偷偷沿小路溜回花园入口,装出害怕被园丁或艾奇库姆山勋爵本人发现的样子——其实我们知道他当然不会生气。但我们就是喜欢假扮苹果园里的顽童。

        内森少校在瑟尔斯通有所小房子,有时候会借给我和西德尼用。有一次我们在那里时泰斯也来了,在那里度过几天他得来不易的假期。我们都陷入一种慵懒的心境,只有西德尼忙着打高尔夫。泰斯对体育比赛没兴趣,也从不参加,因此他和我静静坐在花园里或者海边,聊天,读书。利奥和班纳(它真正的主人是莉莉)和我们在一起。一天下午我们出去散步时,利奥爬上一截树篱,自己摘了些黑莓吃掉了。泰斯乐坏了,我也一样。

        这启发了我们:我们应该自己也去摘些黑莓。第二天我们早上捉虾,下午摘黑莓,晚上采蘑菇。泰斯心满意足地说:“没有比这再好的了:三项完美的活动,集中在一天。”

        第二天早上,在大家起床前,他出去勘察一块小小的空地,向我们保证那里一夜之间就会长出一个蘑菇环。西德尼和我取笑他未卜先知。但泰斯是对的。他满载而归。我们享用了新鲜的烤蘑菇作早餐。

        一天午餐,我们都出来坐在阳光下。西德尼这个摄影迷一天不抓拍点什么就不自在,这时突然说:“泰斯,我得抢一张。”泰斯以一贯的幽默让步了。结果这张照片把泰斯逗得不行。他把它题名为“巴黎审判”。

        苹果(其实是只旧网球)在利奥嘴里。尽管我们全央求泰斯告诉我们所谓的“苹果”要传给谁,他就是不松口,只说:“不,让利奥来。”

        另一次我和狗狗们单独待在瑟尔斯通。班纳捡什么东西吃中了毒,一病不起。我非常伤心,打电话给在巴滕山的西德尼,请他告知泰斯这件事。


30年9月2日


        长官今天上午告诉我可怜的班纳中毒了,病得很重。这太可怕了。我非常喜欢这可怜的小动物。把那种东西随便乱扔真太可恶。我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我想这是昨天的事。告诉他我很遗憾。

        饼干的发电机烧了。可能的话,要送到伦敦去修理。我本想昨天就到你那里去,但事已至此,也无能为力。在我要休假时船贴心地坏了。我才刚要开始呢。下着毛毛细雨。能回家我会很高兴。


T. E. S.


        因为饼干坏了,他不能在休假之前来看我,这令我非常失望。但来了也无济于事。我使出浑身解数照护班纳,但它病得太重,没挺过来。最后我不得不写信给泰斯告知他它的死讯。于是他给我写了下面这封信。虽然它还活着时泰斯和我有时会开玩笑叫它“香蕉”,但我们都非常爱它。没有任何一条狗能取代班纳的位置。


巴顿街14号
西敏寺,伦敦, S. W. I

30年9月25日


        你的信从巴顿街24号退回,又转到我这儿来,所以照片其实是前一天到的。是的,我多希望我此时身在瑟尔斯通!我有太多事要做:但布拉夫不能担保在10月2日之前把车给我,所以我要物尽其用我这三周的每一分钟。太不幸了。最后两天天气棒极了。这样的阳光在伦敦实在浪费。

        至于可怜的狗狗,我一直希望他能好起来。那么美丽的造物,不该就这样死去。而且他的性情那么活泼有趣。我在巴滕山满心悲伤地怀念他。你和他的主人,还有中校心里一定都很难过。这场悲剧的不必要使它更令人神伤。

T. E.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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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5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在德文郡的晚秋,你偶尔会遇到难得一见的晴暖如夏的好天气。我们的几位好朋友,空军准将和佩列格琳•费洛斯夫人正住在海边的比格伯里海滩,邀请我和泰斯去午餐。我问是不是要乘饼干去,泰斯登门来讨论这个问题。最终我们决定就这么办。天气非常好。但我们知道这有点冒险,因为我们忠实的座驾只是艘脆弱的快艇,不是为外海设计的。

       海湾死一般寂静,天空碧蓝,阳光灿烂,我们动身了。一路顺利,直到我们开出防波堤之外。到了那里,虽然海面平稳如镜,我们却被一阵巨浪席卷,得抢风行驶才不致被卷入其中。泰斯说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奇异的体验之一。晴好的天气、平静的海面和这欲壑难填、誓要将我们吞没的巨浪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浪底时,我们可以看到一道不详的水墙,阻住我们的视线。

       我们竭尽全力前进,越过东普利茅斯的斯托克点,等抵达河口处的沙洲时发现潮水已经退去,因为一路上我们花费的时间远超预期。冲刷着沙洲的海水相当棘手。泰斯觉得他能想想办法。我们一个猛冲,过去了。他娴熟的技术和冷静的头脑解决了难题。

       我们自河口溯流而上一小段路,看到费洛斯夫妇在岸上向我们挥手。但是泰斯在为回程担心。

       “如果我们不现在立刻返程,”他说,“我们就会随着退潮被困在沙洲那里。在大海里这实在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最好立刻回家?”

       “对。我恐怕是这样。”

       我们离费洛斯夫妇太远,没法向他们传达这个不得已的决定。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我们掉转船头,踏上归程,没吃午餐,留下他们茫然失措,在岸上疯狂地向我们挥手。

       泰斯在船上有人同乘时绝不会贸然犯险。但有时,如果孤身一人,他会把饼干开到出外海,造访康沃尔和德文郡沿岸的地点。他不觉得饼干适于远航,虽然他有一套浮力装置,确保她不会沉没。

       一天,一艘邮轮在防波堤外下锚。风浪太大,它进不了港。我当时正驾驶着饼干。泰斯说,“我们去拜访它一下”,等着看我作何反应。

       说实话我对于驶出外海这件事害怕极了。但是在泰斯,他压根儿没想劝我收手。我们两个都有点犯傻气。一切顺利。在防波堤外,海浪颠簸不已,令人不适,绿色的浪花溅上我们的眉梢。我完全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只是卯着一股劲儿向前开,直到我们与轮船并排。完成泰斯的提案我如遇大赦,立刻掉转船头,全速驶回家的方向。任何东西、任何人也不能引我再做这种事情第二次!

       一个周末我要去艾奇库姆山,泰斯带我乘饼干去,这样比开车走公路更快捷方便。宴会的宾客中有格洛斯特公爵殿下。我们到达时,艾布灵顿勋爵和夫人问他们是否能乘饼干兜个风。艾布灵顿夫人乘得太开心,问泰斯能不能周一来艾奇库姆山接她到普利茅斯乘火车。她来到水边,没穿雨衣。泰斯提醒她可能会“有点儿湿”,但她决心已定,这时也来不及去取一件来,就这么上了船。等到出现在普利茅斯,她可不只是“有点儿湿”——事实上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但她为这一路的体验兴奋不已,而且完美地应对了当前的局面。府上其他人走公路抵达火车站时,发现一个搬工守在帘子拉起的车厢外。

       “你们不能进去,先生,里面有位女士在换衣服。”

       这种潮湿在德文郡的夏日天气里没有任何危害。但是到了十一月巴滕山和海湾变得寒意料峭,狂风大作。一个这样的早晨,莉莉、吱吱和我坐在停在防波堤上的汽车里,看空军中尉S. K. 伍德执飞。忽然我们惊恐地发现,他的一个浮筒不见了。没有它他要怎么降落?这肯定是相当困难的。泰斯站在附近。我们全焦急地盯着那架飞机,看它盘旋,渐渐下降。一落到水面上它就翻了。没来得及把它拖上岸。它沉没了。

       每当水上飞机升空,总有开着引擎的高速摩托艇在一旁待命。其中一艘立刻冲过去援救飞行员。他被毫发无损地救上了岸。泰斯孜孜不倦地倡议皇家空军保有更高速的摩托艇,以更高效地展开救援工作,他居功甚伟。

       飞机沉没了。那天下午我们回到现场观看打捞行动。在他们着手进行时,泰斯过来和我们说了几句话。但打捞工作毫无进展,他变得不耐烦起来,看不下去这烂摊子,知道自己能把它搞定。困难在于,它现在在三十英尺深的水下,没人能潜那么深去把钢索绕在机身上。

       终于泰斯站不住了。当时是十一月,寒冷刺骨,狂风呼啸。他跳上一艘摩托艇赶到坠机地点,剥掉身上的外套、长裤、靴子——事实上,除了背心,全部脱光。他抓起钢索咬在牙间,纵身入水。他不知怎么完成了全部所需的水下作业,很快就浮出水面,爬上船,穿好衣服,回到岸上。其他人花费好几个小时仍然力所不逮的任务,他在片刻之间就完成了。正是这些事迹为他赢得了兄弟们的景仰和尊重。我忍不住想,如果在卡伦号上他没能克服对水的恐惧,这次救援任务绝不会完成得如此迅速出色。

       另一天他就没那么机灵了,甚至有些晦气。他把我送到家门前,说他要再去卡特海兜一圈,试试饼干的引擎。房子前面有些巨大的浮标,上面拴着水上飞机,另外一些稍小的则是给摩托艇用的。在其中一个浮标附近泰斯俯身去检视引擎里的什么东西。我站在岸上,紧张得透不过气。呼喊示警没用,因为他离得太远了。在我看来他随时都会撞上浮标。我无能为力。他直直地轧了过去。正如我所担心的,船底右侧的龙骨扯开了。

       泰斯又驶出好几码,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来我的呼喊和手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回头查看龙骨,发现上面牢牢嵌着一个浮标。万幸的是没造成什么更严重的损伤。那一下震动本可能把他掀到水里,或者让他的头撞上饼干的引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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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5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泰斯和我决定为饼干的椅垫换上新枕套。这是件要紧大事。我们讨论过各种各样的配色方案,最后选了海军蓝,好与她银色的船体形成对照。我们还想在小靠枕上绣上首字母“S”,作为我们两人共同的代表。

       我要到伦敦的莱拉家去,可以在那里采买材料,因此我们细心量好尺寸,记在一张纸上。到达伦敦时我发现莱拉给我留了封信叫我去巴黎,她在那里生着病,发着烧,感到十分孤单。我当即决定要去,写信给泰斯请他把我的护照寄来。西德尼当时不在家。


30年12月15日


       你的信直到4点才送到。这是在穆伦下士*等待期间匆忙写下的。护照和邮件(除了12 d以外的全部)都在里面。穆伦下士收到的指示是没有东西要转交。周三之后要如何,请作新的指示。今晚要寄两个包裹,还有雉鸡。有一张69 便士的账单,你需要吗?

       我对吱吱说了你的巴黎之行,她说如果斯坦利•S夫人能给她找些衣服,她就愿意同去!索普医生说“明天下床”,但不能出门,直到她的喉咙松快些才行。她不咳嗽,相当快活,相当开心。天气潮湿又恶劣。

T. E. S.

       我忘了祝你的巴黎之行顺利。我一直不太喜欢那里,但这是出于政治的缘故!


       莱拉和我刚好在圣诞节前回来,西德尼和吱吱到摄政公园与我们会合。在讨论离开皇家空军后应该穿什么样的便服时,泰斯曾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polo领的灰色套头羊毛衫,灰色法兰绒长裤——实在是某种平民制服。他太习惯穿军服,情愿以同等的纪律约束自己,一直穿同一种款式的衣服。我向他保证会一直提供套头羊毛衫给他。有一种克什米尔羊毛,非常柔软,我用来给西德尼织过袜子。既然泰斯喜欢,我想用它给他织件套头衫。

       我着手织起来,希望赶在圣诞节之前完工——虽然我决不会贴上“圣诞礼物”的标签送给他,因为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固定的节日。我们经常密谋如何从它们之中脱身。在他给我的信里他用“那样东西”指代我织给他的羊毛衫。当我把它寄给他时,还请他帮我再量一次饼干椅垫的尺寸。我把那张精心记录尺寸的纸弄丢了。


30年12月29日


       我什么也没写。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荷马和饼干上面了。我相当确信我们找到引擎的问题出在哪儿了——一如既往是电路问题。小狗比利这一天很不好过。它的鼻子肿到两英寸大。沃辛顿先生、富默中士少校和我组成的委员会开会磋商,决定请位兽医来。他宣称那大约是因为鼻子里扎了根羽毛或棘刺,引起了感染。他用盐水冲洗那可怜小动物的鼻子。比利打了快一个小时的喷嚏,现在恢复如初了。利奥相当开心。沃辛顿先生和琼斯少校照看它们,所以它没有太多饼干吃。

       非常感谢“那样东西”。要么是我的身量缩水了,就像中校经常中伤我的那样——又或许你是比着吱吱量的。无论如何,很合身!

       饼干的椅垫有2英尺长,19英寸宽,3又1/2 英寸厚,两只都是。你当作腰枕的小靠枕是长宽各16英寸。这些都是精确尺寸。我想在各个结合处应该为填充物再留出1/2 英寸的富余。如果花钱很多,你一定要让我出我那一份。我相信船明天就又适航了。我们把引擎拆出来狠狠地修理了一番。

T. E. S.



       新年后我们全回到巴滕山。西德尼和吱吱乘火车,与此同时泰斯到伦敦来,这样我们可以一道开车回去。半路我们在坎伯利停留,泰斯在我烫头发的时候四处闲逛,看看士官学院。然后他来找我,见到了我的理发师韦拉尔先生。日后韦拉尔对我说,见到泰斯是他莫大的荣幸,他觉得他“非常迷人,风度翩翩”。就是那时候我说“我害怕他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摩托车上”,就像韦拉尔先生后来某一天提醒我的那样。

       泰斯很多年没开车了,也没打算再开。他说:“只要不让我开车,让我做什么都行。”相对地他认为他独有的职责是不让我在开车的时候感到无聊。我当然不可能无聊,因为他对我们经过的每一样东西都兴致十足,还让我也觉得有趣——无论是风景,还是栋旧屋,或者只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某样东西,只有他敏锐洞见的眼力才捕捉得到其中乐趣。

       我们的谈话很少是抽象或形而上的。没人愿意在曲高和寡的哲学空气中生活太久。我想,我们谈话之细琐、以及我们一同做过的那些庸常之事,会令泰斯的崇拜者们大跌眼镜,他们可是拿他当传奇的英雄景仰。

       事实上确实有一位这样的崇拜者受到过震撼。一天早晨,我在打理花园,泰斯看着我干活,和我聊天,手插衣袋。电话响了……“海湾里有鲭鱼!”我们和往常一样——或者说只有我——放下工具,拿起渔具,冲向防波堤。泰斯跟在我后面。他通常不钓鱼,虽然他喜欢吃鱼,让其他人去抓!银鱼一样的小鱼群争先恐后浮上水面,想要逃脱鲭鱼的大口。

       泰斯和我站在防波堤上。我挂了双钩的鱼线一抛出去,立刻就钓上了两条鲭鱼。泰斯把它们解下来,重新为鱼钩上饵,再次把鱼线抛出去。一个男人一直站在旁边盯着我们瞧。后来我听到他说“他从没想到会看到伟大的劳伦斯上校为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把鲭鱼从鱼钩上扯下来,重新上饵,还做得那么开心!”

       可怜的“伟人”们,他们的仰慕者究竟要他们如何是好?与日常生活和它的乐趣彻底隔绝吗?




*邮递员,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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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俯瞰海湾的高处,就在马泰洛塔楼的下方,我们找到一处能一览英吉利海峡胜景的宝地。我们在那里挖出一处空间,铺上草,这样就可以放进一副桌椅。我们把此地称为我们的“丽都饭店”。绝大多数上午我都到这里来,带本书读,或写写信,配一保温壶的热咖啡。有时泰斯在上午休息时也会加入,我们一起共度十来分钟宁静的上午茶时间。

       1931年2月4日是个美好、温暖的早春日子。泰斯和我坐在我们的丽都饭店里,俯瞰海湾光洁如镜、向远方无尽延展的水面。两三艘水上飞机在空中飞翔,演习向水上目标开火。这时,其中一架开始盘旋下降,像是要降落的样子。它越过防波堤上方时泰斯说:“那架飞机看起来不对劲。”

       我们惊愕地看着它从相当高的半空掠过,一点没有安全降落时该采取的找平的态势。突然间,在我们惊恐的目光中,它机头向下直直俯冲入海,几乎没溅起什么水花。在它缓缓浮出海面时,我们从它上面看不出任何人还活着的迹象。我的心跳停止了。西德尼今天上午一定也升空了?虽然那不像他飞行的方式——但我还是害怕……

       我看向泰斯。他的脸庞紧绷,身体蓄势待发:他所有的轻松全消失无踪。

       “泰斯,你觉得那是西德尼吗?”

       “不,当然不。但我得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我们没再多说,尽可能块地飞跑下山。泰斯去了防波堤,我则跑向停在丽都台阶下的汽车。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开到基地另一端的,好像花了好几个钟头,其实只是三五分钟的事。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是西德尼吗?

       但他就在那儿,在栈桥上,安然无恙,对灾难还一无所知。他刚降落的水上飞机正系泊到浮标上。我冲下汽车,向他呼喊。他立刻从我的脸上——如他所说,“白得像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告诉了西德尼我目睹的一切。

       这时泰斯跑来说,“船准备好了,长官。”

       我们赶到海边,如今只看得到那坠毁的飞机的尾翼竖在海面上。

       “上面有多少人?”西德尼问。

       “我想是十二个,不过我们救上来了两个。”

       西德尼和泰斯跳上摩托艇,驶向残骸。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巡逻船已经先赶到那里,并且救起了两名幸存者。

       还有至少十名机组人员困在里面。

       后来西德尼告诉我,泰斯担任起现场的指挥。他敏捷清醒的头脑和天然的领导力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膺服于他的权威——包括他自己的指挥官。西德尼的每个命令都伴随着泰斯的建议,他以不着痕迹而又尊敬的方式地提出它们,令西德尼能心无芥蒂地接受。确实,西德尼后来对我说,他非常庆幸,在那样悲惨而艰难的境况下搜救出尽可能多的幸存者,全靠有泰斯帮忙把握局面才办得到。他们站在巡逻摩托艇上,讨论最佳的行动方案。泰斯说:“应该把拖网渔船开过来。”拖网渔船(有一艘就停在附近)很快开过来了,努力着把钢缆绕在坠毁的飞机的尾翼上,防止它继续下沉。泰斯想也许有些机组人员困在尾翼附近的后舱里,那里现时还浮在海面以上,于是他脱掉制服纵身入水。但是他只摸到像是充了一半气的橡胶筏的东西,堵住了舱门。他上船来对西德尼说:
      
       “再深入无济于事,我也可能会被困住。”

       他全没有恐惧之心,只想找出最优的方式解决眼前的困境。

       他的头脑迅捷如闪电。救援艇全速冲去联络码头。海军上将赫伯特•布兰德爵士立刻派出更多救援艇,带来钢缆和潜水用具。

       泰斯和其他人一起下潜,解下了坠机当时负责驾驶的塔克空军中校的遗体。他被卡在操控台和座椅之间。他死了。

       无线电报话员巴里下士是早逃生的两名机组人员之一。他被包裹在一个俗称的“气泡”中浮出水面,毫发未损,甚至没怎么湿!大家为挽救S. K. 伍德空军中尉付出了卓绝的努力,但他还是死于休克和开放伤。

       另一位军官查尔斯•莱利空军中尉身在前部机枪台,奇迹般地得以逃生。虽然负伤,他还是成功逃出飞机残骸,浮上水面。空军上尉埃利是这架水上飞机的机长。他也获救了,但伤势严重,花了很长时间才痊愈。他现今仍是皇家空军的现役军官。

       现任跨大西洋第一批邮船之一的船长的克利•罗杰斯二等兵为救援行动竭尽全力。钢缆系到了飞机残骸上面,但却没法把它吊起来。最后它被拖到栈桥处,在那里一队士兵把船体拆解开,最后一次试图寻回其余几名机组成员的遗体。

       这时飞机已经是一堆废铜烂铁了。一半的机身被完全拆解开。遇难者的遗体想必被压力吸入了深水。西德尼和泰斯那一晚检视机体,只找到一缕从飞行员夹克上扯下来的布条,在一个铝合金探头上飘摇。

       那一夜无比凄凉。我接到迄今为止最艰巨而悲伤的任务——开车到普利茅斯,告知塔克夫人她丈夫罹难的消息。

       第二天基地的所有人都悲伤低落。但空军部队的规律生活仍要继续。我们怀念一两张熟悉的面容,除此之外,没什么么改变。

       一名机组成员幸运地逃过一劫。事发当天早上他被送进了医院,当时心情极度失落。他的位置由奥克列兵接替。奥克列兵是德文郡人,我们最好的足球选手和板球选手,曾代表德文和康沃尔两郡出赛。他很快就要结婚了,但却不幸地成为失踪者中的一员。

       这起事故令人费解,因为这些鸢尾III型水上飞机是以稳定性和长距离续航能力著称的。它们在当时的同类飞机中是最快最大的一种。这架S238配有200马力的劳斯莱斯引擎,巡航时速可达80节,范围1000英里。时任空军总参谋长的菲利普•萨松爵士就是乘这一型号往返他的印度之旅。西德尼在1930年去冰岛时坐的是另一架。

       当然少不了一场听证会。泰斯在救援行动中的作用为人所知。伦敦报纸头条写道:“阿拉伯的劳伦斯再度现身!”他在听证会上所作的证言清晰详尽,值得记录如下:

       “2月4日星期三上午大约十一点半,我站在巴滕岸边的码头上,看到水上飞机鸢尾 III在阳光中盘旋。它驶出薄雾,在我头顶兜了一圈。那时它的飞行正常,引擎听来毫无异状。我望着它继续飞行了约五分钟,看到它转向气流的方向,进近,关闭了引擎,然后以大角度坠落向水面。”

       “它滑翔下降时有没有失控?”

       “没有。”

       “但是速度很快?”

       “是的,很快。它入水的位置就在驾驶席下方,向前靠近机头。”

       “你看到海浪把它吞没?”

       “是的。它自己掀起的浪。机尾朝上,机身主体冲入水中,竖了起来。机身直沉海底,机尾非常缓慢地转向巴滕山的防波堤,直到上下颠倒才停止,只留几英寸在水面上。事故发生在巴滕防波堤以南六百码,水下深二十六英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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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5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作为一名机械师,泰斯的进步令人瞩目,尤其是他当初入伍皇家空军时是毫无经验的新兵,为此在阿克斯布里奇还很吃了一番苦头。西德尼告诉我泰斯已经成为他手下最得力的机械师之一。他做的活儿总是干净利落。而且他懂得如何调整、驯服引擎,直到运转流畅为止。他在工场工作时密切参与了基地的建设工作。

       1931年西德尼把他借调到斯科特•佩因在南安普顿海斯的船坞,参与一种更高速的摩托艇的调试工作。泰斯对它的设计很感兴趣。这种新型号是长久以来精心构想和实验的成果,如今它的实物正等待检验。

       在海斯时他在彼得尔库姆夫人的默特尔农舍有个房间。他常提起她,说她令他生活得舒适愉快,他对此十分感激。我当然非常想他。他太忙了。几乎没时间写信……


31年4月30日


       我早该写信了,但不断有新问题冒出来,占用我们的时间。我很少忙成这样过。在这么古怪的地方也没人能帮手。

       看起来我们至少还要在这儿再待上一礼拜。

       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事做成了,所以我不吝惜花费的时间。天气大多数时候都很糟糕。不过有两天很适合饼干。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巴滕似乎会相当宁静。我亟需听些和声的东西。

       这种100马力的引擎棒极了。我们的“巡航者”会得到极大的提升。我们希望她能在周六试水。周二来调试的专家们就会到了。

       中校回去了是件好事。我希望其他的水上飞机也很快出现。9901今天开往戈斯波特去进行鱼雷试验。配备劳斯莱斯引擎的“南安普顿号”飞得好极了,巴里德大力赞扬了它。当然那是他工作的一环。

       这儿没有荷马,至多两星期内只有三个晚上。我的眼睛被海浪和雨珠痧得通红,而且我们很少能在八点之前收工,那时已经累坏了。我们经常六点钟就到水上了,你看这一天有多长。布拉德利中士和我尽可能互相轮换,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俩都得出工。

T. E. S.



       西德尼工作非常繁重,希望泰斯回巴滕山来。但正如常有的那样,海斯的调试工作比预期的多花了好几个星期。泰斯与空军部海事装备处的空军上尉W. E. 贝福特-格林伍德自一年前起就密切合作,但这是他们头一次实际共事。泰斯在这封信里提到的其他军官都是空军海防总部的人员。


31年5月22日


       我很抱歉,昨天就该给你回信的。但是我们从早上六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德库西中校和贝福特-格林伍德长官在这儿,想要赶走比格思沃斯准将和南森中校,于是今天,A. V. M. 兰贝、赫斯金森中校和另外三个不认识的人找我们谈话。船的引擎两星期来故障不断,所有人(除了斯科特•佩因长官的修理工,还有厂家的人也在)都束手无策,没法让它转起来,也没法把它修好。

       如果能回巴滕山,我会如释重负,感激万分。这项工作越来越不是闹着玩儿的了。直到今天我们才找出问题的关键,把它修好了,我估计。它平稳运行了半个小时。我正在午餐的空当写这封信。今天下午要看看毛病是不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不是你概念里那种重大的故障,但是再小的问题也必须及时发现、纠正。

       至于回去,我身不由己。我想格林伍德长官写信给中校说了这事——至少他对我说,他要再留我一阵子(别忘了在这期间布拉德利夫人和布拉德利中士一直两地分居)。而且我也不能丢下没做完的工作不管。如果他们认定我们做不来,那倒也无所谓。但只要他们还让我们继续干,我们就得想方设法排除万难。我们手上有十二艘新型艇要测试。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可怜的饼干!他们在为她做一个消音器,那时候我悲伤地看着她的排气管。但也没有特别悲伤。说实话,作为一只水耗子,我在快艇上的体验已经够丰富了。如今我正想要做些安静点儿的活动,比如漫步乡间,摘摘花。我讨厌海水和痧人的浪花。与此同时,不要荷马——一个月内一行字也不要。而奥古斯塔斯•约翰就在十五英里之外,等着我去和他坐坐,但我就是没时间。

       这项皇家空军摩托艇的设计工作真是灾难。我该去织毛衣。

       请转告中校,直到这项工作上轨道为止,我没法从这里脱身或申请调回。而且这不是几周之内能了事的。任务贯穿假期。我们会尽可能地努力工作。我很抱歉令他失望。

       替我给可怜的利奥一块棉花糖。此时有一架S5在水上咆哮逡巡。阳光灿烂,刮着强劲的东南风。适宜飞行的好天气。

T. E. S.



       以下是空军上尉贝福特-格林伍德写给西德尼的信。这是封私人信件,我获准引用。


私人信函
空军部
阿达斯特拉尔大楼
国王路 W. C. 2

1931年5月15日

亲爱的中校:
      
       请允许我为您善意向我提供帮助,允许萧参加皇家空军在海斯的新型摩托艇的调试工作表达衷心的谢意。我向您保证,他所做的工作和提供的报告有极大的助益,而且令我们的技术比海军部领先了四到五年。如果没有您的全力支持,我们不可能取得如此进展。我对您衷心感谢。

       提案是布拉德利下士和列兵萧在海斯完成新引擎25小时的试运行(按合同规定)之后,将它开回巴滕山,以完成另外25小时的试运行。

       如您所知,萧在公司的试验船上对这款引擎进行了350个小时的测试,运行结果令人满意。基于报告,我们已经订购了8台,将在七月底交付,正赶上施耐德杯竞赛。

       我希望在接下来的10天内能由我本人护送No. 200从海斯到巴滕山,届时希望能与您见面,亲致谢意。

您真诚的

W. E. 贝福特-格林伍德


      

       泰斯喜爱飞行,对其未来的发展深感兴趣。但在坦克军待了两年半之后,再次加入皇家空军时他已经超龄,没法当飞行员了,这在多年里一直是莫大的遗憾。1914—18年大战期间,他在埃及时飞过很多次,熟悉许多种机型。虽然卷入过两次重大事故,他对空中旅行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受挫。他对军用快艇投注的发明创造能力本可以用在飞机上的。

       他抓住每一次升空的机会。他的许多次飞行是和西德尼一道。巴滕山作为水上飞机基地给了泰斯接触水上飞机的机会,他对它们的兴趣与日俱增。他与西德尼有着共同的理念,要证明水上飞机作为远程飞行工具在将来具有更广阔的商业价值。西德尼一直抱持这一观点。他和泰斯就此做过许多探讨。有趣的是,人们从没想过水上飞机会坠毁,觉得它比陆上飞机安全得多。我自己对水上飞机就有种莫名的信心,很大程度上抹消掉了对于坠机的恐惧。

       泰斯有个夙愿,想开水上飞机环游世界。他认为这会为他的另一部书提供一个宏大的主题——一部当今的《奥德赛》。但是在那之上他考虑的是如此漫长的环游,历经不同气候、洋流、风向,以及不同距离长度的横越横越陆地的飞行,较短途旅行更能展现出水上飞机的巨大潜力。

       不幸的是,泰斯的这一梦想未能实现。

       西德尼和他的一位至交A. A. 内森少校那时共同拥有一架虎蛾式飞机,当年在英格兰还是罕物。泰斯对虎蛾非常感兴趣,业余时间会帮忙打理它。他和内森少校也成了好朋友。后者在瑞士的一次登山事故中失去了双腿,无法再从事除高尔夫以外的运动,于是学习驾驶飞机。在战争期间他担任过机枪手和空中观测员。

       他常带泰斯共乘虎蛾,多次飞越海峡和锡利群岛,还一起探索德文郡和康沃尔的南部海岸,偶尔在泰斯发现的隐蔽海湾着陆,像男童一样盘踞其中。
一天,内森少校驾驶他的虎蛾从斯塔格兰恩空军基地飞往巴滕山。艾米•约翰逊小姐当时正在学习驾驶飞机,请求与他同行作为训练。他们在靠近基地的斯塔登湾降落,泰斯去接他们。看到艾米•约翰逊站在飞机边,他把内森少校拉到一边:“那是只小鸟儿吗?”“不,”内森少校回答,“那是只会飞的小鸟儿。”

       另一次泰斯和内森少校在飞行途中发现漏油,在帕德斯托迫降。泰斯决定得拿肥皂把漏油的地方堵上。他们沿海岸滑行,泰斯忽然跳下飞机向海滩上一个抱着篮子的女人跑去。回来时他举着块肥皂。

       “你怎么知道她有肥皂?”内森少校问。“嗯,”泰斯回答,“她抱着衣服篮子,我想她一定是位洗衣工。”她正是。

       泰斯好不容易从海斯回来的时候,天气一直很差。一个冬夜,在狂风暴雨中水上飞机被推出系泊区老远。西德尼和泰斯出门察看,所幸没什么损伤。
泰斯灵活的大脑立即思考起如何避免这种术语称为“放风筝”的情况。西德尼和他起草了一封信给空军部,报告了他们对这种情况的观察,询问他们能否为预防此类事故提出建议。泰斯把它们写成一份清晰扼要的备忘录。部里发现它有极高的实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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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在巴滕山的三年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而我们对此一无所觉。我们都快活而忙碌,享受着我们这被大海环绕的小天地的祥和。但最后我们终于意识到变化将会将我们从这份安宁之中连根拔起,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西德尼要升职了,这对他的职业生涯和家庭的福祉来说都是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要调任去别的基地,打破我们三人的友谊。除非泰斯和我们一起去,但这是不可能的。

       在巴滕山,泰斯得以寻回本我,能够从事与他能力相称的工作,能够在家庭琐事中放松身心,像孩子一样开心。和我一同出海、坐在篝火边或者聆听音乐的时候,他能在静谧时光中找到安宁……

       泰斯的母亲曾对我说,她知道这三年间他有多心满意足,宁静幸福。得知这点,我们分离的痛苦和当我远在新加坡时他悲剧的死算是得到一点微小的慰藉。他与西德尼的友谊对他而言也非常重要。他们对彼此品质和能力的信任令这友谊超出了良好的合作关系之上。西德尼凭直觉明白泰斯在任何情况下都值得信赖。他鼓励我们的野餐之旅,虽然不乏冒险的因素,以及——无可避免的——基地内的流言蜚语。

       一天,一位“善意的朋友”找到西德尼,那时我正和泰斯乘饼干出海。那个人说:“我觉得您应该知情:关于您夫人和萧先生长时间共处,人们有很多议论。”

       西德尼震惊了。这事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然后他仰天大笑。这位善意的朋友尴尬离去。西德尼告诉了泰斯,他也大笑。基地里的其他人听说此事极其愤慨,威胁无论这个嚼舌根的家伙是谁,都要把他狠狠教训一顿。后来这事再没人提起。

       一天晚上,谈到婚姻,泰斯以半开玩笑、几乎是邪恶的表情说:“你永远找不到一对完全般配的夫妇。总有一方优于另一方。”西德尼也在场,我们互相对视,一齐爆笑。泰斯不会说更多。有时候,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把人留在半空——姑且这么说——苦思他的话到底是何用意,在自己身上又该作何解释……“世上头号恶魔”又冒头了!

       但如果是他关心的人——喜爱之情在他心中萌生,缓慢而持久——需要帮助或者建议,他会不遗余力地给予之。他帮助过许多人,其中一个例子并不为人所知:他曾经极低调地用他辛苦赚来的外快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用以帮助鸢尾 III坠机事故罹难者的遗孀。我知道这件事,因为这是我帮他处理的。

       就像他所有的兄弟都拿难题来问他,而他总会帮他们解决或给与帮助,无论何时,只要家中爆发危机,或者厨师辞职,或我孤立无援,我就到对面的工场去找他。然后阴云退散,天空清明。他私财很少,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也因此与绝大多数困扰我们的痛苦与难题无缘。也缘于此,他令一个人明白那些人们为之大惊小怪、汲汲营营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以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或仅仅步入房间就能令气氛改换,消弭紧张于无形。

       如果我们不得不留他在巴滕山,我对这一切将会无比怀念。

       终于这一天来临了。西德尼将得知他升为空军上校的任命是否通过,以及作为副产物,我们是否要转移到另一个基地。泰斯和我决定乘饼干出去兜个风,顺便在外面野餐。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无忧无虑的探索。

       那是个美好的七月午后。我们告诉西德尼晚间到防波堤上迎接我们归家,向我们伸出拇指,如果他的升职通过,就拇指向上,反之则向下。然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在皮科尔库姆旧城堡下的一片海滩登陆。天气温暖,水波不兴,时而有成群银光闪闪的小鱼跃出水面,就像拂过一阵微风。我们坐在沙滩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微不可察的细小涟漪在我们下方荡漾,在卵石上奏出温柔往复的音乐。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间泰斯的预言能力又显现了。他蓝色的眼睛望进未来,透彻如观水晶:“你到哪里都无法安宁,不会觉得那是家。”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是多么正确。

       然后我们谈起他和他的将来。但他不知道离开皇家空军后何去何从……“之后,生活是一片彻底的空白,我看不到任何前景。”他的预感真实到辛酸。

       夜幕悄然降下,色彩和温度自天空与海洋中褪去。当防波堤出现在视线里,我们看到西德尼站在那上面,忠实地履行他的承诺。我们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拇指向上还是下。但我们的心告诉我们答案——他得到了升迁,要去另一个基地担任指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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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那之后不久,泰斯开始休假,直接去了他在西敏寺的住所。最近以来他比往常花更多业余时间和《奥德赛》“搏斗”(他自己的话)。这是项艰苦的工作,总共花了他四年才完成,用的全是业余时间。

       在翻译这部书时他有作家通常都会有的高扬和低落。有时他对它很满意。更多时候它似乎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严厉地批评它,但我知道他内心对它是喜爱的,觉得它很好。泰斯独到的观点总是打破成规,而翻译绝不是一项循规蹈矩的工作。最初想到请他来做这件事的艾沙姆上校脑中当然也没有一点庸常保守之念。他确信,泰斯在这本书上拥有的第一手知识、以及他独特的天赋和秉性,令他成为《奥德赛》这本新译本的不二译者。

       他去伦敦之后,我们听说我们可能不会调往马斯顿。我立刻写信告诉他这个消息。在回信中他表露出他对确定性的看重——即使这确定性意味着要经受某些不幸。


巴顿街14号
西敏寺,伦敦, S. W. I
电话: Victoria 9444
电报:Erbakera Parl London,2
1931年8月3日


       家里没墨水了!

       贝克的这些小信纸令人高兴。它省下我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因为今天我有十封上周收到的信要回。

       上周我在伊姆霍夫和万维克翻遍了法国留声机公司的产品目录,想找一张玛丽塔伯爵夫人版本的《吉普赛游戏》,一无所获。只有马雷克•韦伯版本的。毫无价值。你觉得它会不会是张德国唱片?或者你查得到是哪家唱片公司出的吗?

       除此之外我几乎没出过门。全是《奥德赛》。而我对这部著作已经烦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进展不如我预期的顺利。大概要到八月底我才能完成它。
听到计划变动我很遗憾。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最能明瞭自己的本心。他们最后将会如何?就我而言,我重视确定性胜过一切。任何事情,只要知道是确定了的,就都可以忍受。

T. E. S.


       泰斯将音乐、野餐和相间的宁静时光愉快地称作“炖肉锅”。当他的出版商布鲁斯•罗杰斯问他为何没能如期完成工作,他说都是因为炖肉锅、饼干和西德尼的缘故,让他拖了这么久。

       墨水不够和赫伯特•贝克爵士庄严的信笺令他好笑。但他很少用它们写信给我。完成《奥德赛》的努力占据了他的时间和精力。他不想写太多信。通常他的信件往来是极多的。在巴滕山我有时会看到他的书桌被信覆满了。有一次他写信给西德尼:“我一如既往在书桌上被信淹没,没有邮票。”事实上,他极少用邮票,更喜欢预贴邮票的信封,这样节省时间。

       神奇的是,素不相识的人不屈不挠写信给他,哪怕得不到回复也不罢休。邮局经常圆满地完成侦探工作,把写错地址的信全转送到他手上。有一天我发现一只来自美国的信封,邮戳是“1931年2月11日,新泽西”,收信地址是“T. E. 劳伦斯上校,伦敦,英国”。这地址被划掉了,写上“试投空军列兵萧,皇家空军部队,普利茅斯”。信顺利寄达,现在就在我手中。

       我知道他夙夜工作,身边无人照管饮食起居,就写信给他,建议他到瑟尔斯通待几天,我们也正在那里。在那儿他可以得到几天喘息。以下是他的回复:


巴顿街14号
31年8月12日


       《奥德赛》在地板上缓缓爬行,像一条生着鼻疽的蛇,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头儿。总之,我不会做任何令我分心的事,直到把它完成为止。我每天工作时间长达七小时!如果你没有其他意见,我会下周一(17日)从这里动身,当晚到巴滕山,如你所愿待上两到三天,再骑回来。司令不必再拍电报来或修改阵亡名单了。他只要在这个拉姆杯(什么意思?以天堂的名义?)主旨既定后给我一张新通行证就好。

       我恐怕饼干要等到荷马完成之后。我的银行已经不给我兑支票了。

       如果施耐德杯办不成,我会很开心!

T. E. S.


       他来了。我们在晴朗的八月天气里共度了一段宁静时光,还去野餐了几次。然后他回城里继续工作,之后再回巴滕山,与我们在那里共度宝贵的最后几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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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在巴滕山的最后几个月我过得像个吝啬鬼,对逝去的每分每秒都锱铢必较。去年夏天天气一直非常晴朗,温暖,美丽。今年八月看起来甚至还要美。也许是我的记忆美化了它,它其实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年的八月更美。但它是弥足珍贵的,因为放逐的戒令已下,我不得不将自己连根拔起,移种到另一个地方。

       我觉得我必须再一次目睹每一个深爱的地点,再一次感受它们的特别之处……我们乘饼干缓缓驶过的蜿蜒的小河,艾奇库姆山鲜花盛开的原野,遗世独立的矿场,还有轻声呢喃的沙滩……我开辟的花园和我布置的房屋,在那里面我们生活得多么幸福。读到这本书的女人如果也曾不得不离开她全心眷恋的家园,必定能够路理解我此刻的心境。

       马斯顿据说是我们临时的落脚之处,再过段时间,西德尼会被派往东方——巴士拉或者新加坡。我力劝泰斯申请调任。他为我们的离开而郁郁不乐,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该随我们一起走。“有你们在的时候马斯顿还好——但你们走了之后,我就只剩独自一人。在这儿我有朋友,像是在家里一样自在,但到那儿我就难受了。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越来越潜心于快艇,正忙着对它们重新设计和改良,要在这项工作即将取得成果的时候放弃,实在可惜。贝福特-格林伍德上尉自海斯的第一次调试工作起便对泰斯全心信任,如今这信任更为他赢得了空军部的鼓励和赏识。对泰斯来说,留在巴滕山继续完成这项他自己选择的工作当然要好得多。因此我不再劝他,接受了现实。

       一天早上,我正在打理花束,最后一次为客厅一角的蓝玻璃瓶插花。泰斯溜达进来,看起来有点羞赧。他手中拿着一大本书。他把它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以一种不知所措的目光环顾房间。我放下花,把手擦干,看看那本书。那是《智慧的七柱》,装订精美,而且是宝贵的限量版——实在是一份重礼!

       我望了他一眼,看出他不想听通常的答谢之词。他刻意地走到房间另一头,拿起什么东西摆弄。我打开《智慧的七柱》,发现扉页上有这样一段题词:“T.E.S.为散伙致S.W.S.”必须立刻让西德尼得知泰斯这份慷慨的厚意。我打电话给他。他回家来,非常高兴,但也很伤感,因为这份礼物竟是出于离别。

       我们动身的时刻近了。我忙于打包行李,犯了心脏的毛病。出发的前一晚,我发起了烧,非常难受。我想那可能是过度劳累和别离的不乐共同导致的。不论如何,我第二天都没可能好到上路。事实上,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西德尼和吱吱乘火车带大部分家当先走了。

       终于我的体温回落,恢复到能动身。我起了个大早,打包好我最后的什物,然后泰斯、两条狗狗和我坐进汽车,启程上路。那时才早上七点,基地寥无人迹,所以我省去许多告别,只有一位中队长身披睡袍郑重而来,祝我一路顺风。那是个淫雨霏霏的清晨。我不敢再回头多看巴滕山一眼,害怕自己会情难自禁。天空似乎也在低低悲泣,我不愿和它一样。

       但须臾之后,阳光绽放。虽然是十月初,天气却温暖如夏。我们的心境也高扬起来。泰斯以惯常的欢快语气对我讲述沿途事物、风景,令我忘记了抑郁之情。我们在温坎顿附近的山上发现一处俯瞰萨默塞特绿野山谷的地点,在那里吃了早餐。狗狗们追着兔子跑来跑去。

       我们穿越多塞特郡,没顾得上到云山造访。到新森后我们停下来,在一片叶子刚转为金黄的山毛榉间的空地上吃午餐。我们当时十分沉默,很少说话,刻意不提起巴滕山。泰斯从给他的口袋里拿出给狗狗们的午餐,两份一摸一样的,包在油纸里。他先把它们打开给狗狗们吃。

       我们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赶,于是匆匆上路,中间在一家小旅店停下来喝茶。我难受的感觉又回来了。又开了一段,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泰斯非常关切,体察入微,在查灵找到一家叫“天鹅”的旅馆。他建议我们在那儿吃晚餐,顺便宿夜。“我知道该我来开车,”他说,“但我觉得自己实在做不来。”我踉跄走下车,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活死人。我们走进旅店,泰斯走在我后面。“你知道吗,我总是尽量表现得像你的司机,但好像不太成功。”他当然不可能成功!他漠然的态度掩盖不了他的器量,更蕴含着他性情中的某些东西。人们总盯着他瞧。有时他们认出他来,有时没有,但我、两条狗狗和泰斯这个普通的航空兵的组合总是令人侧目。

       晚餐时我恢复了一些,觉得我能开完剩下的两个钟头。我们八点半上路,在十点钟抵达我的新家,马斯顿的普西斯农庄。西德尼等我们等得心焦,担心我开不完这么远的路。他贴心地设想我们可能会很冷——于是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打开中央暖气,每一处炉火都生起来,结果家里热得像个火炉,呼吸了一路新鲜空气的我们简直要窒息了。我顾不得顾虑西德尼的感受,冲去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泰斯笑得一塌糊涂。

       我一进门就看到西德尼已经把我的东西从行李里拿出来了,摆得到处都是。这又是个贴心之举,但尽管已经筋疲力尽,我还是看到我不得不把它们全部重新摆过的前景,那种绝望我至今记忆犹新。但我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唉,西德尼,你所有东西摆得都不是地方!”而是努力表现出我对他体贴的感激之情。恐怕我太累了,没能表现得很好。

       泰斯曾打趣我说我太爱布置房子。“要是西德尼挂起一幅画,你一进门就会说,‘噢,不,亲爱的,这样太丑了。’然后立刻把它取下来,另挂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结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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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那天晚上我感天谢地地上了床。第二天我感觉好了些,比较应付得来新家的规划和布置了。普西斯农庄是栋比例很漂亮的房子,有着货真价实的亚当斯壁炉台和天花板,从一座旧农舍改建而来,起居室的高度和宽度非常令人满意——进深很深,尽头就是亚当斯的壁炉台。但无论有多美,它都不会像“渔夫的军火库”那样成为我真正的家。我在布置它的时候半心半意。

      泰斯和我们一起待了两个礼拜,尽他所能在各个方面帮助我们。“你想要这个房间添些色彩。”有一天他宣布,以批判性的目光打量起居室,“尤其是房间的尽头……一幅画就能解决问题。”这令我恍然大悟。我们开上汽车到圣约翰伍德的一所房子去,在那里泰斯存放着一些画,还有许多珍贵的书籍。

       他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向我展示他最喜欢的书。我们浏览、讨论它们了好久。有些书不见了。借阅者们像常有的那样借而忘还,对此泰斯在后来的一封信里表达过他对此的感想,责备自己比起甘地差得太远,太在意身外之物的损失。泰斯重视的财产实在只有寥寥数种;他去休假时只带小小一只手提箱,而且他把他所有的音乐、留声机和唱片都分享给我们和他军营里的兄弟们。但书对他来说更加私人化。而且他有许多非常精美的书——其中最珍贵的是《乔叟圣经》。

       他选了三幅画给我——一幅非常宁静的图克的油画,是男孩们在海边游泳;一幅奥古斯塔斯•约翰的年轻男子的肖像,还有他称之为“柴郡猫”的肯宁顿的粉彩画。我们把它们带回去挂了起来。其中有两副后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第三幅肯宁顿,泰斯不喜欢,不让我留着它,虽然我说我喜欢。“我受不了它挂在那儿呲牙咧嘴地笑……我不会给你的。”所以就是这样了。

       西德尼对泰斯讲了自己想在马斯顿采取的改进措施。在西德尼的授意下,巴滕山的建筑都刷成了象牙白和绿色。马斯顿所有的兵营都是沉闷的深棕色……“你很快就会令这地方改头换面的。”泰斯说,“我希望你还是用绿色,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之一。”是的,我们两人都喜爱源于自然的真实颜色,他说它们“天然而低调”。

       “嗯,这事要一步步来。”西德尼说,“不过等你下次再来时,你会发现这儿大不一样了。”他确实履行了诺言。

       他们谈论了一起从事过的工作。泰斯找出许多曾去过巴滕山的人,回到家来他开心地说:“我见到了那谁和那谁。”

       我看得出这次同西德尼分别对泰斯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察觉到他紧抓住他们在巴滕山共事的默契时光不愿放手。西德尼也会想念他。“这儿有很多事要做。”他说,“我希望你来帮我。”在这之后某次来马斯顿拜访时泰斯说:“巴滕山的精神已经开始在这里展现了。”他对西德尼的褒扬没有比这更高的了。

       两个礼拜即将结束,不得不回普利茅斯时,泰斯变得沉默,像个不愿去上学又不愿承认的小孩。至于我,我无法想象日常生活无他相伴。直到他离去后我才意识到没有他意味着什么,感到深深的失落。走之前泰斯看到一张配发给已婚军官的蓝色小地毯,正中有皇家空军的缩写。

       “我的小屋正需要这么个东西。”

       “务必收下它。”西德尼说,像个普通士兵一样,跪下身把它卷起来。这把泰斯逗坏了。他走开几步轻笑不止。离别的愁绪一下子转为欢乐。这张地毯现在在云山,有天我在照片上看到它放在壁炉前。

       恐怕我在那之后每天写信给他,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地诉说我有多想念他和他的帮助,而他的回信似乎杳无踪迹。他的第一封信寄到,指出凡事总有光明的一面。这并没令我感到安慰,但我收拾起心情,不再拿牢骚和委屈去烦他。但他知道,在能可忍耐的范围内有一个“安全阀”,而且一直理解这一点。在给我的下一封信中看得出,他也同样很不快乐。


31年10月27日


       回信这么慢我很抱歉。首先是关于我本人的不确定性,这让我好几天化身流浪的犹太人:然后又感觉无论如何,我总还是能重新生根。

       我不申请调动的原因是,我知道会被拒绝。空军参谋部明令禁止我调任到伦敦军区的任何一个基地。我想肯特郡算是本郡,马盖特算是伦敦的沿海分部。他们说我愿意的话可以去卢赫斯,我不愿意。

       既然生活就是去到一个新基地,在那里扎根,然后又连根拔起,我发誓我不会再扎根了,免得心痛——但是那些在黑暗中生发的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假以时日你会喜欢上马斯顿的,同时(我希望)也不会停止对巴滕山的怀念。这地方似乎失落了某些东西。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已经失去方向或心气。你在的那段时间是多么快乐而满足。       

       饼干在工棚里。她现在不会跑太多。出于钱的缘故。就这点来说我庆幸自己留在了这儿。在马斯顿我的开销会远远超出我的财力……


       西德尼和我都反复表达我们想他调任到马斯顿的愿望,然而,尽管他在巴滕山改变了的环境里孤独难过,他却有绝佳的理由不去申请调任。他提及我们从前生活的方方面面,令我害怕自己会情难自禁,不得不独自静处了很久,身边只有狗狗们默默陪伴。思乡之情再狡诈不过,总在你出其不意时来一下重击,防不胜防。

       同一封信继续写道:

       接下来的几年对于只有固定收入的人来说会是艰难时日。我担心我的摩托车。

       下周末是不行了。伯灵中校去了伦敦。他几天前走的,我没来得及向他请假。而且他还没回来。他们觉得他周四回来,那时再提就太晚了。你晚些可以再试一次吗(或者请上校问问)?要知道,通行证和假期不像从前那样容易拿得到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我去了巴比肯两次,去探望你的渔夫,但无缘得见。也许是因为船队出海捕鲱鱼去了。

       阿克兰有两把狗梳子要送你。皮特中士非常希望能被调换到马斯顿去,如果办得到的话。斯塔塞为他的推荐信感激不已。

       我希望能重回旧日光景。我会永远记得巴滕山。

       请代我向吱吱、利昂和威廉问好。再一次问候利奥。希望它现在已经没刺了。

       如果能时不时飞过去看你们,我会非常开心。约翰少校答应用第一班鸢尾送我,但我想那要等到夏天了。

S.


       泰斯和我曾同系到我们栈桥的小船上的渔夫们聊天。他们常拿一些渔获送我。“我的渔夫”有点驼背,是我一位很特别的朋友。我去道别时他说:“我们再也遇不到像您这样的女士了。”“呱呱”当然是吱吱,“威廉”是金毛可卡比利郑重其事的大名。泰斯经常从狗狗们的毛里往外择棘刺——因此他对利奥的祝愿是“现在没刺”。

       西德尼明白泰斯的感受,也怀念他作为私人秘书无价的工作,写信给他,为他在巴滕山时期给予的协助表达感谢。泰斯显然为此大受感动,写下了这样的回覆:


巴滕山
31年11月4日


亲爱的史密斯上校

       我本该早些回覆您在10月29日的来信,但我一如既往地桌面堆满,没有邮票。您说这些实在非常好心,但在巴滕山的这两年半时间我也非常愉快,因此毋庸言谢。顺带一提,您会高兴地得知,此地仍舒适如昔。

       至于我去马斯顿——我早已意识到这不可能:因此我不会提出或推动此事。提出注定要遭拒绝的请求不是明智之举:但如果对方是比菲,被拒绝当然无所谓。我估计目前而言,卡尔绍特已经是我能离伦敦军区最近的地方了。这不是空军参谋长的错,只是关于我的指示全写在我的档案里,不能指望他为了调动我特为去请示政府,除非出于特别重大的军事原由。

       伯灵中校收到了您的信,就史密斯夫人信中所提事宜作了安排。除非另有计划,我会在周五下午五点抵达巴顿街14号。您一定要放我周一回来。我不能总逾假不归。

       巴比肯的渔夫送上他们的问候。还有洛伊德少校的一些恨意!约翰少校会告知您鸢尾-秃鹫的进展情况。最近这里的天气对小型飞机来说太恶劣了。饼干又能开了,等经销商的零件等了一星期。但她暂时还不会出海。我最近骑摩托车骑得很多,书读得很少。

       我对皮特中士说您会为他试试看。他希望这次调动能分配一所已婚宿舍给他,对此十分殷切。

       富雷尔中士少校被征召到伊拉克,因此很快工厂就连一个老人也不剩了。他一月份动身。

您真挚的

T. E.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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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6: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我们在马斯顿安顿下来之后不久,卡洛勋爵来这里参加夜间飞行训练。不知为何,虽然他皮肤比较黑,却令我想起泰斯的性情。他也个头矮小,男孩子气,看上去显得年轻,还有他作为飞行员对自己飞机的娴熟驾驭,以及由冷静头脑与良好判断组成的无所畏惧的精神。他也爱书籍和精美的印刷,还开办了一家私人出版社——科菲努斯出版社——这是泰斯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喜爱宁静、诗歌与音乐。他们的趣味如此相似,我想他们一定能成为朋友。

       我是对的。他们一见如故,建立起深厚的友谊,直到泰斯去世。在那个悲剧的日子卡洛勋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他骑行到云山,正赶上目睹泰斯昏迷不醒,被送往军营医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临近普利茅斯的索尔科姆,克莱门汀•韦林夫人邀请西德尼、卡洛勋爵和我去度周末。她也邀请了泰斯第二天到艾奇库姆山去吃午餐。就是在这里两个男人相识,立刻成了朋友。

       在索尔科姆时,泰斯带我乘饼干出游了两次。我们重访了所有,或者说是尽可能多的故地。我贪心不足,只要能安排得进,有多少地方都想看遍。当我们沿莱内河溯流而上时,我试着想象金色治世仍然存续,一无改变。但我知道它是结束了,而且一去不回。采石场披染上了秋色,一如往昔模样,就连羊群也仍散落在对岸,仿佛自我们上次离开后不曾移动分毫。被环境剧烈改变了的是我们人类自身,酿成无尽的遗憾。

       这次出行之后,泰斯只再开过饼干一次,而且是为了测试。他对她的热情似乎消退了。我想,他觉得那只会令他忆起我们昔日的快乐旅程。后来他自海斯写信来:“作为三人中唯一留下的人,身在普利茅斯令人伤感。我很高兴能离开。”他不再忙于饼干,而是正在研究一种新型摩托艇,海军部对其深感兴趣。

       几年前,卡洛勋爵为了纪念泰斯,私人出版了两本精美的书籍。丛书《阿拉伯的劳伦斯》包含了利德尔•哈特所著的《劳伦斯:战争与书信的艺术家》和罗纳德•斯托尔斯爵士所著的《劳伦斯:他自己》。第二年,他又出版了泰斯的叙利亚日记,那是泰斯在叙利亚徒步旅行时记下的。

       我期盼着泰斯应承过的来访。虽然困难重重,他还是来了。我们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探访肯特郡普西斯农庄附近肯特白垩崖中的隧道和掩体。在1914—18年战争期间,马斯顿位于伦敦的直通连络线上,被德军轰炸机轰炸过一次。粗糙挖就的水泥台阶引我们自我们房子的前门直通地下掩体。它的结构实在非常简陋,只是段地下二十英尺处的隧道,通出到一座前身是小农场的网球场。

       这段隧道掩体成了我们向客人展示的地方。我带他们下来看战时据守的遗物——破碎的盘子和白垩岩壁上劈削而出的座位,显然人们带着食物下到这里来,在安全却毫无舒适可言的地方吃着他们的餐饭,直到外面响起“警报解除”的信号。如今这里是兔子的巢穴,也许还有老鼠,虽然我一只也没见过。泰斯带利奥下来狩猎。有一天我与他们同来时,闻到一股恶臭。我们举灯往深处查看。泰斯发现一只死猫。可怜的造物,追在它的同类后面,被困在黑暗和孤独中直到死去。他拎着它的尾巴把它拿了出来。我们在花园为它举行了一个庄重的葬礼。

       这次来访之后,过了三周我才又收到他的信。但我估计他可能是去海斯了,在那儿被摩托艇的设计和测试工作缠得无暇他顾。事实正是如此。而且他又回到了斯科特•佩因的船场工作,住在彼得尔库姆夫人的默特尔农舍。


海斯
31年12月7日


       但愿你猜到我来了这儿,满眼满耳全是工作。

       从你那儿到普利茅斯是周二。周三中午动身来海斯,这儿叫我们(布拉德伯里中士和我)叫了三个星期了。我想我们正在测试的引擎是个真家伙。它已经毫无瑕疵地运转了七十个小时,稳得像只钟。最高时速达到22英里,救生筏!我们装了一吨铁块压在上面,把它开到南安普顿再开回来,诸如此类。
再一周或不到我们应该能回普利茅斯。我骑布拉夫回去,希望能回我的小屋看看(仍然被人盘踞着,啊 ),如果有时间的话。这些测试总是这么匆忙,真可惜。

       听到你和他和它(向呱呱组合道歉)都好些了,我很高兴。我想,我既防水又耐折腾。至少我曾淋了两个礼拜的雨还活蹦乱跳。

       关于你离家出走的地毯。我在巴滕山的那一晚没把它弄清楚。不过我交代给阿克兰和韦恩了。他们记得它在仓库里,盖着个地址戳(不是马斯顿的),然后被送回家里来了。你走后它还在,但现在不见了。我请他们问问普莱斯是不是他把它用火车发走了。

       写错你地址(S.写成T. T.)的是榆木脑袋的邮递员。

       关于另一项调动,我无能为力。我从未要求改变,除非是出于不得已的缘由,也不能开口求这个情,那与我的原则相违背。你要明白我必得如此。如果我在那种情况下调到马斯顿,感觉不会好受。军旅生涯就是与朋友相识再分别,漂泊无定。直到1935年以前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不会安顿下来。现在才1932。快了。它变得近得可怕。

       请代我向S.和s.致意。给可怜的利奥两快口粮方糖,告诉它明年我会去见它——不太远了。

      
T. E. S.


       从那时——1931年11月起直到1932年复活节后,泰斯在海斯像个苦役一样卖命工作,我们之间的友谊全靠书信维系——我写得多,他写得少。虽然我一直叫他来马斯顿度周末,但他只来了一两次,其他时候因为工作和其他事务,总是脱不开身。我坐立难安,而且非常想念他的陪伴,还有我们的音乐和野餐。他如此忙碌又惜字如金,令我觉得自己如今也得找点事情做,某种工作或娱乐,来填补空白。

       如果西德尼调去巴士拉,留我一人,我要不要试试电影工作?我一直好奇影棚里是什么模样,空白胶片是通过何种神奇的过程转化为有声有色的影片。也许萧伯纳或诺埃尔能帮我的忙?泰斯和他们两人都很熟。

       他的回覆带着戒备,语气全无鼓励之意。后来说起此事,他强烈建议我放弃这念头。“影棚里的人都太造作。而且很难红,除非你特别年轻。”事实上,我知道他极力反对,所以我接受了他的意见,以击剑取而代之。我喜爱这项运动,它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吱吱去了一所日托学校。我们的生活宁静而波澜不惊地流逝。那段时间,泰斯的信其意不言自明:


默特尔农舍
约翰街
海斯
南安普顿
1932年1月27日


       真是不像话。我才意识到我上次写信给谁是几周前的事了。等着回的信已经满坑满谷。

       我想你的头一封信对我来说有些难以作答。诺埃尔•科沃德在南美。萧伯纳在南非。所以时间上来不及。也许我们可以等到下次见面再谈。

       我已经在海斯扎根了。空军部想要采用一种齿轮的液压汽油马达,用在200级上面。我们几周来一直在对提供给我们的系统做重设和调整。我希望它将近尾声。太艰难了。

       我还收到命令,要写一本关于200级快艇的手册。这令我意识到我知道的是如此之少。这些工作占据了我所有的白天和黑夜,因此我把别的事情都忽略了。没有音乐,没有书,全是工作,他们说这太枯燥了,但至少它令我意识不到时间和邻居的存在。

       我希望马斯顿在这些冬日里不会太难过。要是能分我一半的工作给你就好了!

       上周六我送富雷尔中士少校乘运兵船去往巴士拉。他欢快地盼着上校今年也到那里去。你有什么消息吗?

       洛伊德少校的胖兄弟正在卡尔绍特试飞一架新沙漏。

       等我的艰辛劳作告一段落——或者我把它们了结之后,我会再努力去找你们。我想虎蛾应该能在汉布尔降落?

T. E. S.




默特尔农舍
约翰街
海斯
南安普顿
2月5日(?) 星期日


       贝福特-格林伍德上尉和团队一整天都在这儿。我们仍然在没完没了地跑来跑去。他们在的时候事情特别多。他们不在的时候也一样。

       我迫在眉睫的任务是在周日夜里之前编纂完一本3712 英尺皇家空军巡逻艇的手册。这是一个月的工作量,因此我亟需你为我祈祷!我得又一次说:这周没戏了。

       周一我要去普利茅斯,待两到三天,然后去伦敦两到三天,这样就到周末了。如果我能去得了伦敦,那就万事大吉。我去马斯顿很容易:只待周六一天,过夜,我想。又或者得回这儿来。取决于船场最后任务的进度。

       十一月很长,从现在到那时之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真希望海斯的日子能轻松些。我整天在船场的船上忙活,晚上还要写报告或日志或手册。没有音乐,没有书,没有骑行。全是摩托艇!
关于将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只要我自己能知道。现在我只看得到我要辛苦劳作到周日深夜。得加班加点赶工才行。

你的

T. E. S.



默特尔农舍
约翰街
海斯
南安普顿
1932年2月15日


       班这周末也去。我继续走公路到红山,带上我皇家空军200级水上飞机标书的全本草稿……下周一再为同一件事跑到伦敦。就是这样!

       我完成了新救生艇的测试:海兰控制测试,以及(几乎)全部的手册。剩下17艘新200级的交付(两周的苦工)和一种实验船的测试(又两周……)
所有人都坚守岗位时谈不上周末。只有所有人都休周末的时候,周末才存在,像在军营里那样。在海斯这地方,周末似乎是“不予承认”的。
      
       无论如何,我会持续报告寥寥无几的进展,直到自由周六黎明,然后飞往汉布尔(又或许会下雨?)!

T. E. S.


32年3月2日


       一周拖过一周。我以为到11月底了。

       我的《200级备忘录》完成了。我估计是一本大约40页的小册子,作为空军部的出版物发行。如果真是这样,我要笑坏了。我现在正在修订它,好提交给出版部门审阅,还在准备目录。这本备忘录从头到尾都很枯燥,全无个人风格,没人猜得出它是谁写的。它看起来像是自行排列成文的。

       现在我们在调试这十六艘船,希望到复活节之前能把它们全交付掉。最早有可能完成的时间是复活节。这意味着每天一艘,有些天两艘,我想,但不能太指望能应付得了那么多。

       复活节后有九艘小艇要调试,其中一艘是加油船。要在各种天气条件下进行测试。我预见到自己又一次变成落汤鸡的模样了。

       在那之后,四月里,有两艘定位船要调试。是新型号,应该很有趣,也许令人兴奋。

       在那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希望能回普利茅斯。千万不要饼干。我已经被摩托艇折磨得半死了。只想要我的书,扶手椅和炖肉锅。

       我的生活真是糅杂得奇怪。

       你会明白要我现在就马斯顿做任何明确的计划有多难。复活节后,对,我想是复活节后,我至少能休一个周末。但在十六艘船调试完成前,一天、哪怕一小时也没有。

       讽刺的是我上次在伦敦待了五天,什么也没干——谁也没见。我一直在E. 6敲这份备忘录,回答关于它和其他舰船的问题。

       我变得对船了如指掌。与此同时,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安逸。但乔治•布拉夫把我的摩托车拿走,换了台新的给我。一个尤物。要是我有时间骑它就好了。

       最近我差点给你寄两张土耳其地毯,但手下留情了。它们太脏了,磨得太旧了,就算利奥也会嫌有点扎脚。明天晚上请给他们双份的口粮方糖。他们等不到我去就要把我忘了。

       代我向呱呱问好。我希望马斯顿对它的士兵们来说变得更像个家了。顺便,你们和可怜的皮特中士相处得怎么样?

你的

T. E.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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