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鸲 于 2013-5-15 21:57 编辑
(一)
夜。
月色铺满大地,落叶伴风而旋。
年轻的男子在林中疾行,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脚尖轻点落叶便再次跃起,并无半点声响。午夜的凉风掀起他半长黑发,露出由右脸颊延伸至眼角的黑色阴阳鱼纹身。浓眉下一双晶亮圆眸,隐约透出一丝焦躁不安。
前方林中,忽然有夜鸟惊叫而起,年轻人的眉头大皱,脚步却丝毫未停,只是把手伸到背后,以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和速度,快速抽出一根黑色长戟。以他的视力,已经看到几个黑影出现在前方远处。无论是从身形还是顺风而来的气味,都不难猜出来者为何,更何况,他已经被这些家伙整整追了一个多月。
“棘手的家伙……甩不掉的狗!”年轻人烦躁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如果是大小姐在的话,一定又要用拳头砸他的头了,可他是个男人,更何况还是个三百多岁的吸血鬼,要是活这么久还学不会骂人的话,那才真算是一朵奇葩了。更何况,前面路上横着的可是他们吸血族万年的死对头,吸血鬼骂狼人,可不是天经地义!
“去死吧!”他大吼一声,挥起手中的长戟,对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狼人猛扎,对方像早已商量好一般四散而开,两只向左,两只向右,另一只则高高跃起,自上而下猛扑过来。
“果然是一帮只会群殴的狗!”年轻人狠狠挫了挫牙齿。凶多吉少这个念头瞬间弹进他的脑海,同时被五只狼人围攻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使是给了自己二次生命的前代血族,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早早将大小姐安排到了还算安全的地方——
等等!那是什么!
眼角的余光扫到右侧的土堆,那后面吭哧吭哧冒出来的不会是——
“你们这帮坏人——我,南诺•克莱斯奇,以血猎世家——克莱斯奇家族第四十七代继承者的名义诅咒你们——去死吧!”
身着蓝白相间的水手服短裙的双马尾少女站在土堆顶端(等等森林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高的土堆的好吧这是剧情需要我们不要在意……),一手叉腰,另一条手臂则遥遥伸出,指向下方的狼人,那势头仿佛是“代表月亮惩罚你”的美少女战士。
——但是很遗憾,月亮同样是狼人的庇护者,他们的力量正由此而来。
因此我们的美少女战士眼睁睁看着一只狼人大吼着向自己扑来,而她……惊惶地发现,即使是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自己身为血猎的潜能依旧没有被激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子墨救命啊!”
少女大叫着抱头蹲下,这个姿势着实不雅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顾虑她的大小姐形象,狼人的爪子已经逼近,她仿佛可以闻到那张大嘴里散发出的腥臭……
“噗!”
什么被撕裂的声音……少女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是自己的……等,等一下!
“流氓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你的衣服啦……”有气无力的声音出自年轻人的嘴唇。南诺觉得有什么黏黏的东西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她迟疑着睁眼抬头,正看到一张布满利齿的大嘴悬在头顶上方,尖利的犬齿上,浑浊的半透明液体正在缓缓滑落……
“哇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声比前两次更厉害的尖叫,周围的树木都仿佛在这凄厉的叫声中瑟瑟发抖。少女以惊人的速度滚向一旁,顺便一脚将早已被长戟穿透心脏的狼人踹下土堆——这时候她的力量倒是大得出奇。
“居然敢把如此肮脏的口水滴到我的手上,你死定了啊啊啊啊!”
虽然很想吐槽“那家伙早已经死了好吧!”这句话,但是被称作子墨的吸血鬼现在已经在其余四只狼人的围攻下无暇旁顾。刚刚迫不得已的救援让他的身上添了数道伤痕,疼痛和失血让他的动作变得略微迟缓,但仅仅是这么一丁点儿的迟缓已足够让他的情况变得极其糟糕。一旁的少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但她丢出的银质飞刀落在狼人布满刚毛的身上连蚊子叮都不如,几番下来倒是惹火了其中一只,撇下子墨向着少女奔来,少女哇哇大叫着抱头鼠窜,结果子墨为了支援她又重重挨了狼人几爪,搞得浑身挂彩,甚是吓人。气力随着血液的流逝渐渐消失,子墨觉得自己的脚步渐渐飘浮起来……只有南诺不时的尖叫声还能刺激一下他快要麻木的神经。战斗,战斗,战斗……只要长戟还在,只要手臂还在……即使这些都不在了……他还有不输狼人的锋利犬齿……在子墨模糊的视线中,围攻的狼人依次倒下,只剩下最后一只,还在不屈不挠地发动进攻,而他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死在这么丑的家伙手里实在是太丢脸了……子墨脑子里这样想着,脚下一软……一旁觊觎多时的狼人终于等到了一次机会,急不可耐地跳过来,扬起锋利如钩的巨爪……
唰——
巨大的狼人愣在原地,脸上狰狞的表情僵住,一根几不可见的红线笔直出现在他的面孔正中,随即大蓬的鲜血自红线处淋漓炸开,狼人从头到脚裂为两半,尸体左右分倒,现出后面一身黑衣的短发男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状似獠牙的长刀插回背后——刀刃雪亮,上面半点血色也无。
子墨两只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但终究只是徒劳。黑衣男子跃至子墨近旁,黑色皮鞋踏进地上血泊,碾碎干枯落叶。
“私闯禁地者,杀无赦。”
没有多余的话语,冰冷的杀气同冷硬如铁的话语一同重重丢下,砸得子墨直翻白眼。
“不要——”
凄厉的叫声,灰头土脸的南诺从土堆后面连滚带爬地奔出来,挡在子墨和黑衣男子中间,后者的眼睛微微眯起,伸出右手一把钳住南诺的脖颈,毫不费力地将她高高提起,五指如钩,缓缓扣紧。
“咳……呜……”
“等,等等——”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子墨挣扎着喊出这一句,他的手伸向自己颈间,一把抓下什么东西,用力举起。
喀嚓一声,是腕骨折断的声音,黑衣男子在子墨伸臂的一刻一脚踏上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狠狠一碾。
一枚金红色的琥珀从子墨手中跌落,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停住。月光照在上面,泛出一片橙光。男子的视线投过去,原本冷漠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墨鹞后嗣,求见……乌秋少爷。”
剧烈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子墨自嘲地咧嘴一笑,终于晕了过去。
* * *
子墨初到远京时,正是六七月的黄梅天气,整个远京城笼在濛濛细雨之中,街道两旁的红花绿柳经雨水洗过,愈发鲜丽明艳,灼灼地晃人眼目。他背着简单的行李,撑着伞走过远京城高大的城门,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心里莫名起了一阵悲凉。凉风吹过,雨丝斜斜飞入伞下,打湿他单薄衣衫,潮湿气息沿毛孔一路渗入骨髓,针刺般的寒。
子墨家中,自太祖父那辈开始,便以唱戏为生,算得上个梨园世家。他自幼学戏,在家乡也算是小有名气,二十二岁时,当地恶霸来戏园滋事,子墨不忿,言语冲撞后便是动手,终归是年轻气盛,下手重了些,那人跌至台下,落下残疾。当地官长与恶霸有些亲戚,二话不说将子墨关入大牢,父母散尽家财,千求万告,又赔了那恶霸许多银两,方才将子墨从牢中赎出,却也再无力支撑戏班。母亲急火攻心,一早去了,未过多久父亲也命赴黄泉。子墨葬了双亲,自觉在当地已无出路,想到有个远房表叔在远京开戏班,自己幼时两家也曾有过来往,或许可以某个出路,便简单收拾了行装,不远千里而来。这一路餐风露饮,受了许多苦楚,如今踏入这远京城,又恰逢霏霏淫雨,当下酸甜苦辣一同涌上心头,双眼竟禁不住湿了。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急如冰雹贯地,由远及近。子墨站在路中尚在怔忪,待到回过神来,碗口大的马蹄已迫在眼前。年轻人在路旁行人的惊呼和稀溜溜的马啸声中,拼命闪向路边,却还是晚了一步,左臂被马蹄刮到,整个人转了半个圈子,重重跌倒在地,路旁的积水溅起大片水花,将子墨的衣服从里到外湿了个透彻。
得得的马蹄声去而复返,子墨艰难抬头,马上少年散发披肩,面似白玉,唇如漆点,狭长双目自然流露风流笑意,自上而下看住子墨。一身金缕彩衣,如乱花渐盛,几欲迷了人眼。
“要不要紧?”
子墨摇了摇头,一手撑地想要站起来,试了几下却是不能,只觉左臂疼痛难忍,忍不住想要叫出来,却又咬了嘴唇,狠狠忍住。少年在马上看在眼里,眸间闪过一丝不忍,跳下马来将子墨扶起,竟是毫不在意那一身上好锦缎被污水沾染。子墨晃了几晃,勉强站住,那少年松一口气,手略略放开,子墨便又是一个趔趄,原来左脚竟也伤了。
少年赶紧又扶住子墨,看看四周,嘴中嘟囔了几句,似乎是在寻什么人。忽然眼睛一亮,腾出一只手来大力挥动。子墨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名黑衣男子正奔向这边,看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卫,男子奔至少年面前,弯腰施礼,脸上却毫无表情,更无恭维之意。那少年也不以为忤,只是笑嘻嘻指指子墨道,“我撞了人家,带他回府养伤。”男子也不多语,伸手扶住子墨,将少年替换出来,转身看看少年,少年依旧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知道,骑马跑出多远就走多远回去,妹妹定下的规矩,我遵守就是。”侍卫于是将子墨扶上一旁少年刚骑的红马,指点他抓牢了缰绳,紧跟着自己也飞身上马,将子墨护在身前,又接过缰绳抓在手中,方要催马,却听得那少年又叫:“下来下来!”侍卫不明所以,只得再次跃下,再看那少年,早已飞身上马,将子墨护在身前,转头看着黑衣侍卫,嘻嘻笑道:“不知为什么,看你们这样,心里倒有几分嫉妒,这次还是换我来送,妹妹那边我自会去和她说。”话音未落,缰绳一抖,马身已蹿出老远,子墨身子一颤,禁不住向后倒去,只觉得身后怀抱坚实可依,虽然身上是湿透的,却也渐渐暖和起来。他方才精神紧张,此时甫一松弛,倦意上涌,纵然马背颠簸,伤痛犹在,靠着身后之人,竟也渐渐睡着了。
(二)
橙红色半透明的琥珀在乌秋修长的指间缓缓旋转,灯光穿透它,在桌上映下支离破碎的投影。留着及背长发的吸血鬼自嘲般冷冷一笑,收回手指,将琥珀凑近鼻端轻嗅,松香特有的淡淡香气中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
“这枚血珀是人工制作,毫无价值可言,它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是由我亲手制作……采割松脂,提炼松香,捕捉甲虫……滴进自己的血。”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乌秋身旁,一言不发。
“难得你还认得它……黑鹫,你记得墨鹞那笨蛋离开多久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七百零三年。”
“你倒是比我记得清楚。”乌秋回过头看着黑鹫:“那小子在哪?”
“在客房。”顿了一顿,黑衣的吸血鬼继续说:“血猎家的丫头和他在一起。”
“很好。”乌秋将琥珀握在手心,从桌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去看看他,随便把那丫头杀了。”
“……”
与此同时。
“啊,啊,啊,啊嚏——”
守在昏迷的子墨床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南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奇,奇怪……”克莱斯奇家的大小姐一边用手腕背面大力揉着发痒的鼻尖一边嘟囔,“怎么会突然打喷嚏啊,不会是昨晚流了太多汗被风吹到感冒了吧?”一想到感冒,南诺的脑海里立刻出现药片、针头、吊瓶等一大堆令人——或者说是令她头皮也会发麻的物件,以及自己身裹棉被头顶热水包流着鼻涕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这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呸呸呸,本小姐才不会那么倒霉呢!”南诺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跺了几下脚,她记得子墨曾经教过她的这一招,据说是来源于东方的古老咒语,“好的不灵坏的灵!”
窗外似乎传来“噗~”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人在发笑,南诺警觉地回头看向窗户——由于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缘故,她对别人嘲笑时发出的声音特别敏感。玻璃窗是关着的,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外面闪过,南诺大喝一声奔到窗边,伸手用力一推——
“咣!”
木制窗扇重重拍到南诺脸上,首当其冲的鼻子几乎被拍扁,其次是光洁的额头和微翘的尖下巴,南诺踉跄着向后跌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强烈的酸楚感一瞬间从鼻尖传遍了整个头部乃至全身,眼泪宛如听到撤退令之后的士兵,以完全没法阻止的状态冲破眼眶的防线,一溃千里。
“哇——呜……呜呜呜呜呜……”
南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即使这样也没能惊醒床上昏迷的子墨,不过并非没有人关注这位委屈到极点的大小姐,从外至内被推开的玻璃窗外,是身着厚厚淡青色中式裙袄的娇小少女,她的左臂弯在胸前,抱着一本厚厚的日记簿,右臂则保持着伸出的姿势——窗户显然是她推开的。对于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南诺,她只是一脸无辜地望着,既不跑开,也无安慰,一句话,完全没有作为肇事者该有的觉悟。
“呜……呜呜呜……好痛……呜呜呜……”
“……”
“好痛……呜呜呜……”
“……”
“呜……”
“……”
“……”
哭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办法,被自己的同龄人看着嚎啕大哭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比较丢脸……何况……现在也没有人安慰自己……南诺这才觉得,哭泣的时候身边有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有多重要,即使那个人说出的往往是挖苦的话……
所以子墨,你这个混蛋要赶紧醒过来啊!你不醒连哭起来都没劲了!
这样想着的南诺,忍不住转头向床上看了一眼,却忽然发现那里多了个淡青色的身影……等,等一下!她飞快地回头看向窗外——少女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但她是怎么进来的?翻窗吗?怎么都不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做得出来的事情啊……而且她怎么可以这么快?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完全没有理睬坐在地上嘴张得大大的南诺,坐在床沿上的青衣少女只是俯下身全神贯注地盯着昏迷不醒的子墨,几乎快要达到了鼻尖碰鼻尖的程度,淡绯色的小嘴抿得紧紧的。南诺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悄悄探出头看了一下,然后就被少女眼中的神色吓到。
——那种怨妇样的眼神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明明看上去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
等等……难道……难道这少女是被子墨抛弃了的旧情人?子墨这家伙始乱终弃?不对,子墨这家伙有三百岁了吧,难道这少女是他的私生女?啊啊啊,看不出子墨这家伙原来……呜呜呜……
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南诺的脑子炸得一塌糊涂,到最后,她发现留在脑海中留存下来的最大疑问居然是……离这么近,她不会直接吻下去吧……?
就在她再也忍不住要发声的时候,青衣少女忽然间闭上眼睛,一下子抬起头来,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是下定决心了吗?南诺这样想着,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声。
“你,你好……请问你来这儿……要做什么?”
少女睁开眼睛,扭过头看着南诺,眼睛里的怨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果决的神色,而她的嘴角则泛起一丝极温柔的笑意。
“我来看看你,顺便……把这家伙杀了。”
“哦……那就好……啥?”
刚刚醒悟过来的南诺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句,少女已经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本比砖头还要厚的日记薄,杏眼圆睁!杀机毕现!霸气外露!(等一下最后这个词是怎么回事……)
据说在某个东方古国民间流传的著名七武器之中有一样就是板砖,眼下少女手中的日记薄无论是形状还是重量都比板砖有过之无不及。而她出手的速度之快,更是让南诺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张大了嘴——
尖叫声没有发出,因为“板砖”没有击中目标。
少女的手腕悬在空中,厚厚的日记薄离子墨的面部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却不再下落。南诺的声音噎在喉咙,她看到少女极快地收回一只手,竖起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对着南诺发出“嘘——”的一声,神色极为严肃,南诺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少女的眼珠转了一下,忽然收回日记薄夹在腋下,跳下床扯住南诺钻进床底。低垂的床单恰到好处地擦着地板,遮挡住床下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南诺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为什么?”她用眼神询问着少女。
青衣少女又一次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指了指床外,南诺猜到是外面有人过来,却不明白少女为何要拉着自己躲起来。只能屏息静气,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南诺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南诺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南诺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
南诺换了个姿势继续听外面的动静。
……
南诺打了个呵欠。
还没来得及对身旁满脸谴责的少女报以饱含歉意并夹杂着“根本没有任何人过来的声音嘛~”的眼神,南诺就觉得被一股大力从床下吸出。一个眨眼的瞬间,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卡在某人手里,之后便是双脚离地。
很想吐槽“这里的人都喜欢卡人家脖子吗?!”这句话的少女此刻完全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只能努力地用翻白眼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但对方对此的回应则是愈加扣紧了手指。纵然用尽全力挣扎,南诺也始终无法看到那人的样子。即使这样她也没有丝毫放弃地用力蹬腿,指望能踹到对方的某个重要部位从而挽回颓势……虽然看起来……
“啪叽!”
今天第二次跌到地上的克莱斯奇大小姐顾不上去揉一揉自己险些摔成四瓣的屁股,双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难道自己真的踢到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惨叫声?她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自己面前不远处,是身着米色亚麻长衫的青年男子,出乎意料的,完全不是之前看到的某只黑衣男般身材魁梧,寒气逼人。只不过中等偏上的高度,清瘦挺拔的身材,俊秀到可以用惊艳来形容的相貌,眼角眉梢带着些微的笑意,却隐隐泛出骄狂傲气——但是这一切都远远不如那一段玉颈来得吸引人,并不完全是因为白皙修长的缘故,而是——
身材娇小的青衣少女正以某种一辈子照不出彩照的动物的常见姿势,自后伏在男子背上,双臂越过对方肩头紧紧抱住,淡绯色的小嘴凑上颈窝……
雪白的犬齿刺破菲薄的皮肤,可以想象得到腥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流入少女口中。
南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然自小就被送离父母身边,并未受过系统的关于黑暗世界的教育及训练,然而此时此刻,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眼前的少女是什么人了。
吸血鬼。
子墨也是吸血鬼,但在两人相伴的十多年时间里,他从未在南诺面前进食,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的南诺……
完全没有觉得违和与不适应。
实在是因为最近诡异的遭遇太多。
从小被莫名其妙送到孤儿院门口,老老实实当了十几年的孤儿后被莫名其妙地告知自己其实有个声名显赫的血猎家庭,只是因为家族遭到了敌对势力的袭击才被送离,现在为了重振家族雄风需要她手上那只从小带到大的密钥手环……
好吧,这只是找来的“叔叔”说的哄小孩的谎话。真实的情况其实是家族内斗,父母作为弱势的一方将克莱斯奇家宝藏的秘密封进手环里将南诺送到孤儿院,现在父母彻底失败家族里胜利的一方找了过来。
找来的“叔叔”很讨厌,因为害怕而把自己赶出家门的养父母也很讨厌,所以当这个自称子墨的青年忽然出现并且声称“我是上天派来保护你的骑士其实我已经在暗中保护你很多年了哦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现在让我来带你逃出生天吧!”的时候,南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把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中。
不是她过于轻信,只是她的选择实在不多,既然都是陌生人,那么对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选择和帅一点的人走也是天经地义吧。
只是这只手环的魅力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证据就是这几个月,围追堵截他们的可不止是克莱斯奇家的人而已。
时间一长,很多事情就都瞒不住了,所以南诺知道子墨是吸血鬼,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心理难免斗争一番,但是南诺终究还是选择了和子墨一起走下去。
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帅啦……总还有些其他什么东西的。
直到到了这座森林深处的庄园,在床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子墨的一刻,南诺才隐隐约约意识到,那些“其他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时代的美好。
* * *
子墨来到墨家班,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虽然之前隐隐约约听说过叔叔墨鹞的墨家班在远京做得不错,但子墨直到亲眼瞧见才知道有多风光。远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墨家班,便是这不大不小的远京城里,最有名气的一家戏班。寻常百姓可能不知道远京城的衙门口向那边开,却断不会不知道去秋墨苑的路怎么走——除去一些大户人家的邀约上门表演以外,墨家班只在秋墨苑搭台。只因为秋墨苑的老板,便是墨家班的班主墨鹞,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将秋墨苑经营得有声有色。偌大的戏园,从无卖座之虞。墨家班人才济济,不要说正当红的头牌花旦红莲,顶梁武生三缺,就连上妆的影烟也是这一行的个中翘楚。子墨初到戏班,墨鹞待他,也并不比其他人亲厚些,只是要他跟着管场的鸟叔做事,其实也就是打个杂,管管戏服,端茶送水。旁人知道子墨和墨鹞的关系,但见墨鹞待他并不如何,也就渐渐怠慢起来。子墨经历先前一场大难,锐气磨了许多。人穷志短、檐下低头这样的道理也是懂的。但他先前在家乡也算是小有名气,如今却落到打杂的地步,心中难免窝火。再加上来路上长途跋涉,进城时又淋了雨,过了没几天,竟然发起烧来,担心又要被人觉得没用,只能咬牙硬挺。有时想起初进城那日的事,那俊秀少年原来叫乌秋,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少爷,将子墨带回家中,安排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子墨总是浑身不得自在,只住了三天便匆匆告辞。或许在那少年家中多住几天养实了身子再走,眼下就不致如此狼狈。但当时那会,总觉得心中忐忑,只要看到那少年的眉眼,便连整个心都要翻腾起来,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感觉,只想快些离开,好断了那些荒唐念头。然而此刻到了秋墨苑,诸般不顺,原本那些念头却更如见光的红丝藤,枝繁叶茂地攀援上来,让他好生烦恼。只能加紧干活,好让忙碌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快赶了出去。
这天一大早,整个戏园上上下下都一派忙碌紧张的神气,看不到一个闲人。子墨不明所以,悄悄问红莲贴身的小丫头阿梨,才知道是封家的少爷小姐下午要来听戏。一般大户人家听戏,都喜欢要戏班到家里去演,这位封少爷却是例外,总是亲自到戏园听戏,说是喜欢这里的烟火气,而且来路上敲锣打鼓,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封家在远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光是钱庄当铺就开了好几家,封少爷承祖上积荫,年纪轻轻就喜好奢华,挥金如土,尤其喜欢追捧戏子。这秋墨苑,便是他前两年捧墨鹞时出资购置。说是要墨家班了结漂流生涯,扎根远京。墨鹞自然乐得听从,又过了一年,便不再登台,只安安稳稳做他的老板,只是每次封少爷来,墨鹞都要亲自登台唱上一场,算是对这位少爷的报答。
这边阿梨说得绘声绘色,那边子墨心里却开始嘀咕,脑海里禁不住渐渐勾画出一个华服金饰的公子哥儿形象,不知为何又同心底埋了许多天的另一个人影儿重合在一起。直到阿梨莫名其妙地捅了桶他,才醒过神来,想要问阿梨封少爷的名讳,那边红莲却尖着嗓子叫起来,阿梨赶紧转身端了茶水进去,免不了又被红莲一顿臭骂。
半天的时间,子墨都有些恍惚,手里活计难免怠慢,被鸟叔训斥了好几次。到了下午,忽听得外面鞭炮声震天介地地响,偷眼从楼上看下去,眼见墨鹞迎进一人,散发披肩,一身金缕彩衣晃人眼目,看身形倒与乌秋有几分相似,只是离得远,看不真切。想要凑近些看,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就算见到又能如何?人家那样的少爷,说不定早就忘了自己是谁,这样想着,便又灰心起来,转身守着一堆戏服发呆。
前台的头场锣鼓敲响起来,这第一场便是红莲的《贵妃醉酒》,子墨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容易熬到日落西山,只剩最后一场,便是墨鹞亲自登台,和三缺唱的《霸王别姬》。子墨在后台帮忙,忽然听见一声瓷器打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通尖声斥骂,夹杂着一个女孩细弱的哭声,他听出是阿梨,忍不住心里一颤。班里上下,和他要好些的,也就是这个只有十岁的阿梨,平日里跟着红莲,说是学戏,其实就是个使唤丫头。那红莲二十出头的年纪,六岁入班,十二岁便成了名,唱花旦的实力,除了墨鹞,再没人比得上他。墨鹞退居幕后,他便成了墨家班的头牌花旦。他本就是个疯魔的性子,戏唱得好,脾气也大,阿梨跟着他,平日里受了不少气。子墨心里想着,已经一脚踏入红莲房间,想着劝解上一两句,却见一只茶壶劈头砸来,他一把抓住,却免不了被淋了半身的茶水,颇为狼狈。红莲一身大红戏装站在那里,口中只是骂个不停,阿梨跪在地上边哭边捡拾茶杯碎片,手指流血,脸上还是红肿的,想是不小心打碎了茶杯,才遭来这一通打骂。子墨只觉得热血上涌,红莲的骂声变得异常刺耳,仿佛一把把钢针扎过来,将他多日来的愤懑之气一同引出。他丢下茶壶,大踏步走到阿梨身前,将她拉起来。红莲伸手来打,被子墨一把抓住手腕,搡了个趔趄。红莲平日里在班里骄横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对待?一时间竟也愣住,但转瞬间就醒过神来,伸手指着子墨的鼻子,破口大骂,一边将手边的东西一股脑儿丢将过去。阿梨吓得躲在子墨身后,不敢露头。子墨忍无可忍,想着今日左右也是闹开了,得罪了红莲,恐怕在戏班也待不下去,索性不管不顾,痛痛快快出了这口恶气。这样想着,将阿梨安置到屋角,转身奔着红莲过去,一把推到床上按住,举拳就打,拳头尚未落下去,就听得身后有人低喝一声:“住手!” 子墨一愣,手下力气松了些,红莲趁机挣脱出来,在他腕上猛咬一口。子墨吃痛缩手,红莲下面紧跟着又是一踹,正蹬到子墨大腿上,虽然没什么力气,也迫得子墨退开几步,只觉后背撞到什么,回身去看,正对上一双狭长美目,眼中风华流转,似笑非笑,不是乌秋又是哪个?子墨脑子里嗡了一声,呆在当场。 乌秋用扇子掩了嘴,回头对一旁的墨鹞笑道:“鹞老板,你这儿台后的戏,倒是比台上的还要好看。”一旁的墨鹞面沉似水,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半晌才道:“让封少爷见笑了,这是小侄子墨,刚来班里,乡下孩子粗野,不知轻重,冲撞了少爷,我这就要他敬茶赔罪。”乌秋将手中扇子摇了摇,笑道:“敬茶倒不必了,我这一下午茶水喝了不少,连茅房都去了多次,要说赔罪么……我看这位小哥儿身手倒好,想来鹞老板的侄子,唱功也定不会差,不如下一场的霸王别姬,就换他和鹞老板来演,算是赔罪了,如何?”墨鹞脸色一变,方想推辞,对上乌秋的眼神,硬把原本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扭头淡淡道,“封少爷有这个雅兴当然好,只是墨鹞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不如要红莲和子墨来演?”乌秋见他这样,知道是不愿和子墨同台,眼珠一转,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找红莲了,我看了这么久,嗓子早就痒了,不如就让我和子墨兄弟演上一场,如何?”墨鹞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了看笑吟吟的乌秋,又看看一旁窘到手脚都没处放的子墨,暗暗咬了咬牙,张口道:“封少爷这么尊贵的身份……”乌秋扇子一合,打断他的话,“什么尊贵不尊贵,我几时把自己放到比你们高一等的地位上了?难不成你忘了我也曾与你一同登台?”墨鹞脸色青了又白,终于还是转身吩咐影烟帮乌秋子墨上妆。子墨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真的等到了登台的机会。望着乌秋带笑的眉眼,知道是他替自己解围,心中感激不尽。 锣鼓声终于响起来,子墨一身霸王装束登台,张口念出“英雄盖世无敌,灭嬴秦,废楚帝,争掌华夷。”眼眶微湿,仿佛又回到家乡登台之时的风光意气。满腹的委屈愤懑,倒正与楚霸王悲怆心境相合,都被他倾在戏词之中,唱了个淋漓尽致。乌秋爱戏多年,功底也是不弱,身段唱功,竟是毫无破绽,一颦一笑间,将子墨看得痴了。一场戏下来,博得满堂喝彩。子墨偷眼看向墨鹞,后者面上平静无波,只是右手狠狠掐着自己左手食指,恨不得陷到肉里去了。 戏既已毕,子墨同乌秋到后台卸妆,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哥哥又胡闹了。”子墨回头望去,看见门边站着娇小少女,一身淡青色袄裙,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如画眉目尚未舒展开来,看着倒同乌秋有几分相似。乌秋挠挠头,堆出满脸讨好笑意,“妹妹说的是,是哥哥一时鲁莽。”子墨先前听阿梨说过封家是兄妹两个,料想眼前的少女定是封家二小姐了,便也赶紧上前行礼。青鸲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倒让子墨闹了个大红脸。乌秋见此情景,赶紧过来打圆场,牵过少女对子墨道:“这是舍妹青鸲。”又将子墨介绍给青鸲。子墨再次行礼,青鸲又不理他,两个男人都甚是尴尬。最后乌秋只得带了青鸲匆匆告辞,墨鹞带着戏班一干人等送出门口,那青鸲从乌秋身旁扭过头来,狠狠剜了子墨一眼,子墨激灵一下,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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