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鸲 于 2013-12-3 12:22 编辑
(四)
她觉得头痛欲裂。 四肢僵硬,呼吸困难,这样的感觉以前也曾经有过,是在多久之前呢? 她好像重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触目所及,仿佛人间地狱。整个村庄陷入一片火海,那样可怕,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在燃烧,泥土被鲜血染成诡异的暗红,浓烈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她倒在地上,在频死中挣扎,喉咙里塞满了干燥的沙土,连呻吟都无法发出。极度的痛苦让她快要发疯,眼泪未及流出便蒸发殆尽。 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长长的,仿佛泛着润泽水汽的黑发,青蓝色的衣衫,是这红色世界里唯一清凉的色彩。他目不斜视地穿过遍地哀鸿的村庄,仿佛在荒无一人的旷野赶路,脚步轻快,毫无滞涩。路过她的时候,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住他的裤脚。 对方顿了一下,再次抬腿,她的手指无力地从布料上滑脱,重新跌回地上,清凉的色彩渐渐远去,绝望重新覆盖下来,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心里祈祷死亡快些降临。 然后她觉得自己被轻轻抱了起来,清凉的触感一瞬间传遍全身,她无力睁开眼睛,却想象得出那一定是张清俊的脸,嘴角含笑。 在极度的痛苦和欢欣中,他拥抱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青鸲从幻觉中惊醒,伸手向旁抓去,触到的只有坚硬石壁,她挣扎着撑起自己的身体,这是一间石室,或者说山洞更为合适,毫无疑问,自己是被囚禁在这里,但是为什么?她抱着自己的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记忆停留在日记薄上的内容被哥哥发现的一刻,她记得他那张脸上的表情,没有愤怒和鄙视,只是失望,但这对她来说却恰恰是最可怕的。 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关于现在的子墨,以及七百多年前的墨鹞。 她不过是使用了自己的能力,引人进入她在日记薄里构筑出的幻境,在对方心中播下一粒小小的种子,让他们按照她的意愿做出选择。七百年前,她曾经用这个方法让墨鹞离开哥哥,同克莱斯奇家的女人签订了契约。她相信七百年后的今天,她依然可以用这个方法,甚至不需要播下那粒种子,就可以让子墨倒在虚幻的大火之中。 她失败了。 日记被没收,然而她还是可以写下去。如果哥哥注定要选择另外的男人,她宁愿和那人一起,万劫不复。
乌秋望着床上的黑鹫,表情严峻。 左胸心脏处被长矛狠狠贯穿,即使是血族,这样严重的伤势也是必死,唯一让黑鹫侥幸逃脱的原因是…… “他的心脏长在右胸。” 乌秋一边对目瞪口呆的子墨解释,一边用力拔出已经被切削掉大部分的长矛。黑鹫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伤口处涌出大量鲜血,乌秋皱着眉头将手掌覆盖上去,即使这样也无法一下子止住流血。 “阿鸲在哪里?”乌秋低声问,他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焦虑。只有在乌秋身边多年的黑鹫才知道,平素总是谈笑自若的少爷,这一丝焦虑代表着多大的激动情绪。 “狼人……”黑鹫挣扎着说出这一句,猛烈呛咳起来,好一阵才平复。“属下没有办法护二小姐周全,不过二小姐她……并没有任何反抗……” 言下之意,青鸲是自愿被抓走的。 是要用这种方式来验证自己在兄长心中的重要性么?子墨暗暗想着,幻境中的灼痛仿佛持续到了现实,可身体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不过按乌秋的说法,这不过是因为他进入幻境中的时间还不够久。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真的会化为一团灰烬。”子墨想到乌秋的话,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如果不是乌秋及时发现自己的异样,或许自己真的已经殒命在幻境之中。不过……他偷眼看住乌秋背影,幻境中看到乌秋被砸时那种撕心裂骨的痛,是否当真因为自己已爱上了眼前之人,还是仅仅因为被幻境影响的缘故? 在他眼中,乌秋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从未想过会成为他身边具有另一种意义的人。然而在对方心中,又是怎样的呢? “若我前去,你可愿跟随?” 面前之人回过头来,语气淡然,然而双目中慑人神采,让他无法直视。 “您的话语,便是旨意。” 他单膝跪地,执起他的左手,轻吻。
南诺觉得青鸲一定是发疯了。 啊啊,就算被老哥戳破了算盘又怎样?总归是妹妹,随便撒个娇就可以了吧,就算被没收了日记薄也不至于赌气到一个月都不吃饭吧?啊,听说她原本只喝自己哥哥的血?还真是可怕又可恶的种族……和螳螂差不多……之后又无缘无故地一个人跑到林子里去,结果就遇到狼人的埋伏……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也要跟着跑出去啊……明明该是和吸血鬼势不两立的身份,结果却拼命想安慰人家……难道因为自己是外貌协会的缘故吗?那么一大群的狼人,就连黑鹫也落了下风……身为血猎家族成员……这种因为能力尚未觉醒而束手无策的感觉真是糟糕…… 这样想着的南诺,看着缩在角落里的青鸲,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之后,她就一直在那里喃喃自语,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果不是自己用毁掉手环来威胁那帮狼人的话,或许她现在早就被撕烂了像抹布一样丢在林子里了吧?想到这里,南诺禁不住有几分得意,这样也算是还了她把自己从某只吸血鬼的掌下救出来的一点人情吧。 她试探着凑到青鸲身边,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后者却猛地抬起头来,充血发红的双眼紧盯住她,仿佛饥饿了许久的野兽看到猎物时的神情,南诺一瞬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你——”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青鸲已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猛地伸出双臂,南诺猝不及防,被她一下子扑倒在地,脖颈上传来丝丝凉意,那是尖利的犬齿顶住了她颈部的血管。 “不……不要!” 南诺拼命叫喊起来,青鸲的眼神早已失去焦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因为数日未曾进食而变得异常饥渴,连累到大脑也早已失去原本的理性,否则她不会忘记,克莱斯奇家人的血,可不是能随便喝的。 这就是克莱斯奇家族也被称为赤焰家族的原因。 一声惨叫。青鸲放开被压在身下的少女,双手反扣住自己的脖颈,淡绯色的嘴唇拼命张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咯咯声,指甲抓挠着颈部的皮肤,初时留下道道血痕,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鲜血从嘴角溢出,一路在皮肤上留下烧灼的痕迹。 那是只属于赤焰家族的血液,对于吸血鬼和狼人来说,是几乎等同于阳光、银武、以及圣水一般的伤害。 南诺缩到石室一角,惊恐地望着倒在地上抽搐的血族少女,颈部传来真真切切的疼痛,一瞬间从死神身畔逃离的感觉,让她不停发抖。 如果子墨在就好了,如果子墨在就好了。 混蛋,混蛋,为什么还不不过来救我?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契约了吗?就算是因为前代的缘故而不得不保护克莱斯奇家族的人,也应该有贯彻到底的觉悟啊,子墨,你到底在哪里?是在那个乌秋的身边吗?是因为他的缘故,让你放弃了我们之间的契约吗? 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臂弯里的少女,呜呜地哭了起来。
* * *
子墨刚刚挑开帘子,青鸲就从乌秋的床边站了起来,不过是半月的时间,眼前的少女越发消瘦下去,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如风中芦苇,让人望而生怜。子墨走到床边,床上的人浑身裹满了厚厚纱布,甚至连面部也是一样,仅仅露出可以呼吸的鼻孔和嘴巴。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心脏,深入骨髓的痛苦让子墨眉头紧皱。青鸲站在一旁,眼中只是漠然,仿佛床上躺的不是自己兄长,而是毫不相干的路人。
时隔半月,封家大火早已尘埃落定,那一夜大火起得蹊跷,官家派人来查,一来二去,疑点落在墨鹞头上,乌秋同子墨交好,冷落墨鹞,这几乎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墨鹞平时的表现更是几乎证实了他对秋墨二人的嫉妒。不过短短数日,昔日被众人口口称赞的鹞老板就变成了人人侧目的囚犯,这已是令人绝想不到的变故。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墨鹞前脚入狱,后脚黑鹫便买通牢头,借送饭为名将墨鹞毒死狱中,之后便自行投案,说是为主人报仇,甘愿伏法,随后也被收监。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封家老爷太太因去得早,乌秋又天生贪玩本性,不愿经营,偌大产业,便都交给管家打理,谁知这管家早就暗中徇私,将封家财产,吞了大半。这次封家遭灾,便一早携款逃了,只丢下一堆烂摊子。昔日那些当了东西的,存钱入庄的,也都纷纷落井下石,前来讨要。青鸲狠狠心,遣散仆从,又变卖了剩余家产,一一清算赔偿。待到最后,只落得一贫如洗。她一个女孩家,从小体弱多病,也从未打理生意,眼见乌秋伤势沉重,简直可以称得上束手无策。子墨心中念着乌秋搭救之恩,便将兄妹二人安置在秋墨苑——自从墨鹞身死,子墨便承了他的身份,这偌大的秋墨苑,便从此听他一人的了。闲暇之余,他也常来探望封氏兄妹,但乌秋的伤势,却远非一朝半日好得起来的。青鸲每日陪在床边,初时还常常流泪,待到后来,好似连泪也干了,只余一脸惨淡。子墨看在眼里,也只能哀叹人生无常。
这一日子墨坐了半晌,见乌秋还在昏睡,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闻身后青鸲道:“墨老板。”子墨闻声回头,青鸲已经来到眼前,将鬓边几缕乱发掩到耳后,又踌躇片刻,方才开口:“这些日子,多亏了墨老板好心收留……”子墨忙道:“乌秋少爷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封小姐不必……”青鸲惨淡一笑,素手微摇:“戏班不养闲人,这规矩我还是知道的。青鸲不才,从小在哥哥身旁,耳濡目染,寻常剧目,也略懂一些,若是墨老板不嫌弃……”子墨略略皱眉,想着青鸲的话,却是无可反驳,墨家班上下,原是没有派得上场的女角,况且墨鹞刚去,又没了乌秋助阵,秋墨苑的生意已大不如前。若青鸲当真懂得此道,倒也用不着精通,单单是封家二小姐的招牌,就足可撑上一阵。当下点头应允,要青鸲试唱一番,后者从容开口,声音虽略有稚嫩,倒也如新莺试谷,乳燕初啼,颇能入耳。子墨心中欢喜,忙着要手下人打出招牌,秋墨苑的生意,自此又渐渐红火起来,来宾之中,十个倒有七个,是来看昔日封家二小姐沦落风尘的。每日调笑者有之,纠缠者有之。青鸲只是堆起笑脸一一应对。子墨心中不忍,出言安慰,青鸲只是淡淡一笑,道:“墨老板收留我们兄妹,青鸲做什么都是该的,只是有一事相求,我的身子本就不好,若哪一日当真去了,还求墨老板善待哥哥。”子墨只当青鸲一时心境悲凉,才说出如此话来,却也郑重点头应允。 这样又过了大半年的时间,乌秋的伤势,也渐渐好了,只是那一身疤痕,终究还是落下。昔日翩翩公子,如今也只能戴上面具度日。再加上喉咙灼伤,声音嘶哑,试过几次,便连说话也省了,每日只是发呆。子墨心痛,但数次探望,乌秋待他冷淡如斯。渐渐地,他便也懈了心思,来往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恰在此时,他又结识了南诺。南小姐本来也是远京富家之女,自小在乡下寄养长大,近期才被父母接回。虽然家中条件不差,但南小姐自小在乡下耍得惯了,来到这远京城,难免觉得束手束脚,无趣得紧。南夫人心疼女儿,便带她去听戏。却从此对子墨一见钟情,甚至放出非君不嫁这种话来。南家老爷生性开通,倒也未加阻拦。一来二去,子墨也渐渐动了心思,想着做梨园这一行,终究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的行当。但若是能进了南家大门,说是前途无限也不为过。这样想着,便也同南小姐交往起来。只是每每看到台上的青鸲,便会想起一双风采流转的狭长凤眼,心中怅然。
这一日傍晚,秋墨苑歇了场,各人都已散了,子墨带南诺回到房中学戏,情到浓时,忽然有风穿堂而过,二人皆激灵灵打个冷颤,才发觉房门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青鸲身着戏服,孤伶伶站在门口,脸上残妆尚未褪尽,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子墨,看得人心中发凉。双方沉默片刻,还是子墨先开口道:“有事么?”青鸲默了片刻,方道:“哥哥……要你去看看他。”子墨心中一动,看看身旁的南诺,后者一脸郁郁,便抬头道:“今晚我还有事,明日一早便去。”青鸲未曾答话,只是直直望向二人,眼中情绪复杂。子墨见她如此,心中不悦,加重口气道:“天色不早,封小姐也该回房了。”青鸲身子一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喃喃道:“我不走,哥哥找你,你跟我走。”话音未落,便过来要拉子墨,却被南诺啪地一声打掉,“说走就走,你算什么?”青鸲站在原地,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子墨看她这幅样子,心中一软,柔声道:“封小姐先行回房,明日一早,我定去看望封兄。”青鸲抬头看他呀,忽地一阵大笑,神情悲怆。南诺吓了一跳,躲到子墨身后,青鸲冷冷道:“听说墨老板同南小姐已有婚约,可是真的?”子墨顿了一顿,道:“不关封小姐的事。”青鸲冷笑,“你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子墨心念电转,不知青鸲所言为何。青鸲银牙紧咬,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哥哥,可曾记得?”子墨道:“我定会好好对待封少爷。”青鸲又是一笑,“墨老板若是入赘,可会带哥哥一同去么?”子墨一时语塞,南诺却早已忍耐不住道:“真是可笑,你要子墨照顾乌秋,凭什么?”青鸲冷笑,忽然进前一步,一把抓住南诺手腕,“凭什么?就凭我哥哥救过他的命!”南诺尖叫一声,挣脱不开。子墨心中发急,一把扯住青鸲手腕,强将手指掰开,护住南诺。青鸲被推了个踉跄,扶住一旁墙壁,弯腰咳了几声,再抬起头来嘴角已带了血线。喘息未定,忽从袖间抽出一把匕首,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若是知道有今天,当日大火,就不该让黑鹫救你出来。也是苍天无眼,本是为你备的火,到头来却害了哥哥。”子墨脑中如电光闪过,禁不住失声叫道:“是你……!?”青鸲笑容惨烈,道:“从小到大,我从未见哥哥对人如此上心,你算什么,值得哥哥如此对待?甚至连我的生日都会忘记?那天晚上,我原是想烧死你,谁知哥哥却和你同宿一处,又为了救你……他那样激烈的性子,怎么受得了?这些日子,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都碎了。但事已至此,即便我用命偿还,也于事无补。他心里有你,我知道,我上台演出,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也都忍了咽了。我只盼你能对他好,在我死后,让他有所依靠,可是我终究错了……戏子无情,我早该料到,这世上,原不会有哪个人,会像我这样爱他……我怎么会那么傻呢?竟然以为你会是那个人,怎么会呢?这远京城,我到哪里去找那个人呢……”
青鸲喃喃呓语,泣不成声,靠着墙壁,瘦小身形渐渐滑落下去,子墨悄悄向前,想从她手中夺回匕首,及到近前,青鸲却忽然抬头,一把扯住子墨袖子,手中匕首快如闪电,嗤的一声,子墨却未伤分毫。再看时,却是乌秋不知何时来到青鸲身后,手中利刃刺入少女后背。青鸲身子猛地一颤,未及回头便已倒在乌秋怀中,嘴唇抖了两下,低声道:“哥哥……可是恨我了?”乌秋沉默半晌,终是无语。青鸲苦笑道:“你不说,我便知道了,你终究……是恨我的……”话音凄苦,尤在耳畔,身体却渐渐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