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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威尔瑟 于 2014-2-8 16:36 编辑
圣历三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家养的朝灵奴隶被主子粗暴又仓促地从居所、劳役地里拉拽出来,把他们如牛马般驱赶到大路上。
这些可怜的人们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被呵斥着圈聚成一团。熟识的都相互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猜测着是否是因为尼恩格兰的紧张局势才有这一出,而没有人能够给他们答案。警备队大声吆喝,挥舞手里的棍棒,人群先是惧怕地微微后缩,像防备着受到攻击一样,接着,终于接收到指令的人们,拉成了一条长龙,缓慢地向着城市的南大门移动。
严寒冬季将四叶空港清理得光秃秃的,透着一股肃杀的味道。成千上万的朝灵聚集在这里,却保持着奇特的寂静,那一路上发问的、痛骂的、唠叨的,都不由自主闭上了嘴。这片黑色的汪洋很快地将新来的人口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没泛起,而源源不断的黑色细流还在往这里汇集。
逃难的和家养的泾渭分明。那逃难到这里的,一路上的危险与艰苦使他们脸上都显出风霜来。他们带来了祸根,战火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缓慢而坚定的燃了过来,像是穷追不舍的恶魔在他们身后虎视眈眈,片刻不愿离去。他们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在家养奴隶冰冷的敌意中,素不相识的逃难者们瑟瑟发抖地挨在一起。
而刚刚被捉住的那些则衣着齐整,他们在日头还歇息着的时候就从被窝爬了起来,为贵族老爷们奔忙着。由惯常劳务的不同,也按着自己的阶层和熟人围成了不同的圈子,小圈子里的青壮年们自发地站在外围,把自己的妻女围在相对安全的中心地带。习惯劳作的妇女背上绑缚着自己的婴孩,稍大一些的孩子则拉着妈妈的脏衣摆,怯怯地躲在妈妈身后。男人们各怀心事,有些惶惶不安,有些表情愤愤,有些蹲在地上发呆。
这样一群朝灵,在肃杀的冬天拖家带口地等候别人的发落,他们的命运甚至不能由自己掌握。就在市政厅、在下议院里,那些衣冠楚楚的阿尔洛先生们正群策群力地想办法解决这些麻烦呢。
时间流逝着,套在朝灵脖子上的绞索缓缓地勒紧了。到了黄昏时分,政令终于下达了,冷酷的传令官把这消息告知了所有人:将朝灵赶到城外边去。
久久沉寂的海洋猛然间沸腾了!
几万人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破口大骂,这可怕的怨愤在短短一瞬间聚积在黝黑海洋的上空!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黑云在膨胀!它上升!上升!不断上升!乌黑的雷雨云被这股疯狂热浪推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
风暴酝酿在此处!
它遮天蔽日!它翻滚!它咆哮!它狂猛地冲击人墙组成的海岸!
纯黑海水发出恐怖的嘶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这声响使得每一个听见的人都暂时地失去了听觉,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它要吞噬这个无情地城市,用那黑色冰冷的海水将建筑浸泡,狂风怒号!要绞碎他们的肉体!让他们永远迷失在黑暗里!灵魂得不到安息!
但在失去理智的狂怒中,有一丝不和谐的微弱悲鸣隐约地透了出来。它像只找不到依靠的小兽,孤零零地,突兀地,左顾右盼地出现。它几乎就是一声啜泣,抽抽噎噎,湿湿嗒嗒,但它在这片如雷贯耳的吼叫中挣扎了出来。
它对这城市依依不舍,又对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兄弟充满了柔情。它如今绝望得哭哭啼啼,哀求、叹息都混成了一气。它的伤心从内部瓦解了风暴的气势。让这声色俱厉的风暴,也身不由己地暗自平息。
再说凛冬又把城市冻了个结实,就算是最强大的飓风面对这铜墙铁壁也无计可施。而那冰冻的主宰轻轻吹一口气,残存的激愤就仿佛是撞到窗户上的水汽,冷凝成一片黑色水雾,城市的所有者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他拿着抹布的手很快就将它们的痕迹擦去了。
骑士代替了警戒队,将他们一股脑都赶出了城市。
这奇异的一幕就上演在时茵。
好像酒馆里那吟游诗人毫无廉耻的唱词,“他偏爱埋头就食槽,只吃麦壳和草料,不怕你一天三次轮鞭打,只怕你没来由将他赶出家,他畏惧来临的这一日,牲口即使老迈也不愿离家。”
说来也奇怪,在朝灵被阿尔洛奴役的几百年间,他们几乎从没有过什么大的叛乱。塔菲的独立反而是阿尔洛人的驱逐造就的。随着塔菲被更名为远京,朝灵的归宿呼唤着他们,来自毗邻的尼恩格兰、森染的奴隶们也怀揣着美丽的愿景,合着这股时茵洪流奔腾而去。他们有些迷失在前进的道路上,有些被猛兽撕碎在烬月森林,有些被恶魔附体相互残杀殆尽,最终踏上那片土地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满含热泪地跪下亲吻泥土,感谢仁慈的女神庇佑他们重获新生。
当战争结束,在阿尔洛的各个城市里,还残留的朝灵们如同散落在阿泽兰大陆上的星星,都接受了神秘召唤往远京汇聚。
这是三八九年所发生的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四年,而我们的故事的开始发生在遥远的夏维朗。这座沐浴在皇权中的城市,像一座巨大凝固的灰色舞池,那一位位石头造就的贵妇和绅士们保持着最流畅的姿态,最完美的造型,矗立在这里。当旭日东升,悠扬的音乐从海迷尔歌剧院流淌而出,响彻全城,一对对舞伴儿就翩然而舞。最先是尊贵皇宫牵起了镶银湖的小手,在所有的来宾中他最爱这一位,自他建立以来他就长久地注视这位美人,从未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之后夏维朗教堂热烈地拥抱着国立图书馆图书馆,几位铁甲骑士狂热地追求着纯洁的大教堂,而商业街和市政院缠绵共舞,竞技场与警备队头挨头甜蜜地挤在一处。阳光慷慨地将自己恩赐给所有人,闪耀的金色染遍舞者全身,他们踩着金叶,穿着金丝线织就的衣裙,将这出欢乐舞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有公墓注视这狂欢盛景,保持着长久的沉默,他不用参与其中,只因所有乐曲的归宿都在他这里。尽管众生都在阳光下欢腾,但那特权的荣光还要凌驾于阳光之上。他极其吝啬,又保持着矜持,今天问候问候这位,明天又与另一位打招呼,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但从没有人拥有他。夏维朗每一位与他沾上边的先生们无不以他的恩宠为荣,若哪一日他没有对谁露出好脸,他们便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只疑心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妥当得罪了这位贵人。
但城中却有一位例外,即使他冷落了巴特拉姆家有一段时日了,这向来郁郁寡欢的贵族竟忽而在他眼皮底下欢天喜地地庆祝了起来。
莉莉安·巴特拉姆是巴特拉姆家第四代长女,过了夏季她便满两岁了。这位小淑女作为人丁单薄的巴特拉姆家第四代的唯一子嗣,自打出生以来就是名符其实的掌上明珠,家里每一位大人没有不围着她转悠的。每日清晨她一睁眼,是母亲而不是女仆为她梳妆打扮。雪莉·艾林达纤纤素手将她黄金般的小卷发用珠宝头饰束缚住,天蓝色丝裙一上身,她那圆嘟嘟的笑脸上金棕色的大圆眼睛,就被衬托得更加可爱,简直让人爱得掉下泪来。
莉莉安享受着一切,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化了。从这天开始,父亲一回到家第一件事不再是抱着她捧着她,嘴里嚷着我的小星星。他一跨进门便急匆匆地将大衣递给女仆,然后四处寻找自己妻子的影踪,没有那神圣的仪式,莉莉安跟着他到了母亲卧室里。他先吻了妻子,仔细又小心地询问了这一天里她做了什么事儿。他柔情蜜意地抚摸妻子的腹部,他所有的珍宝都藏到里面去了。莉莉安忽然就从一颗星星变成了石头。
而从刚刚知晓孕期开始,雪莉·艾林达就格外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她每天清晨起来必定要喝一杯牛奶,吃足够的香肠和面包,然后小憩一番,在自家花园里逛逛。为了让妻子保持心情愉悦,沙因·巴特拉姆甚至嫌这奢华的宅邸比不上那自然恩赐的森林,花了大价钱将遍布阿泽兰大陆的鲜花都买了来。自然,由于雪莉有这么多事儿要做,也就顾不上莉莉安了。虽然她仍然在亲手缝制小衣物的同时,陪伴在莉莉安身边。可是当她感到稍微有些困倦,那么不管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她都会吩咐女仆将莉莉安带走,“噢,你弟弟真是顽皮,让我休息一小会儿莉莉安。”
莉莉安那小小的心灵感到十分忧郁。小孩子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生活在发生变化,虽然他们都爱她。她的衣服依然是最新最好的,她还是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父亲也依然带她出席各种场合,将可爱的女儿骄傲地展示给所有人看。可是在母亲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它现在还不成形,光是懒洋洋地呆在母亲的身体里,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将她的父母夺走了一大半。
在这一日降临之前,莉莉安忐忑不安。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这一仗,她不战而胜。
被称为威尔瑟·巴特拉姆的孩子降生在巴特拉姆家。他长得十分可爱,脸像苹果一样红,头发像天鹅绒一样柔软,闪着黑珍珠般的光泽。当他咯咯发笑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抵挡这童真的魅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睛,和父亲矢车菊蓝宝石般的眼不同。他的眼睛是仲夏的夜空,幽黯、深邃,单用肉眼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漆黑还是墨蓝,必须在最强烈的光线下,当正午的太阳直射之时,才能隐隐地看出深色帷幕下的幽蓝,才能分辨出这两者的不同。如此致命的遗憾,让人们不得不为他惋惜,惋惜这鲜亮耀眼的湛蓝天空被黑暗磨灭,而珠玉珍宝被妖魔偷换为不值钱的玻璃。
黑发,黑眼,这位帝国的贵族后裔长着与奴隶相似的容貌!
幼小的莉莉安对于这样的威尔瑟十分满意,因为她很快地意识到了大人们对此的态度。父亲更多更频繁地带她外出,母亲又一次坐回了莉莉安的梳妆镜前,“宝贝儿哟,我的宝贝儿。”而对于她来说这位新弟弟还有额外的惊喜,每当她对他表现出友善的时候,双亲就会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看,宝贝儿多会照顾弟弟。”
她非常愿意戏剧化地表现这一点,小孩子是天生的演员,她会甜蜜地对母亲说,“听,弟弟在哭,你快过去看一看吧妈妈。没有关系,妈妈,我可以自己玩一会儿。”
她不再对母亲照顾婴孩感到失落,她自己也积极地参与到游戏里去。对莉莉安来说,威尔瑟是她的专属玩偶,展示她女孩子天性的道具。她也对他充满了怜爱,看他!这小可怜,这小不点儿,在这世界上毫无依靠!就只有她一个人爱护他!
噢,“小妈妈”莉莉安。她殷勤地看顾他,给他一切他需要或不需要、现实或幻想中的事物,把他从熟睡中弄醒,“因为你该吃早餐了小东西。”直到雪莉认为在这小孩身上,亲情体现得足够多了,就把他交给仆人看管。而玩够的莉莉安很快就把这忘到了脑后,缠着父亲撒娇直到他同意带她出门。
这只雏鸟在人生的前一个年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外貌给他带来的影响。他遵从家人嘱咐他的每一件事,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当然是想把他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只要有女仆看着就行。稍大一点儿,他能爬能走了,他也不在乎抱着他的到底是不是他的父母。无论是哪一位仆人都爱逗弄他,完全没有把他当做一位贵族,而他也照样咯咯地笑。
在夏维朗高墙与高墙之间,时间总是迟迟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又迟迟不走。倘若世界一直如此就好了,可是坏事儿总归是要发生的。不管他们情愿不情愿吧,到了三九五年的春天,向来听话地配合他们演出的威尔瑟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名为顽劣的妖物附体了,不管他们要他做什么,他都得激烈的表示反对才行。
“不!!拿走!!”他抗议一切针对他的命令。他不想吃南瓜汤,也不愿意乖乖地呆在房间里一个下午,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嚎啕大哭。他强烈地要求和父母、姐姐呆在一块儿,而不是那些仆人们。这会儿他们已经开始尊敬地称呼他为“小少爷”了。这就更让他认为他和他们是两种人,当然,事实上,他也是正确的。
是的,再不能将他和下等人安稳地归置到一块儿了。虽然他也穿着高贵的外套,吃穿用度不比姐姐更便宜,可是总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将他困得牢牢地,把他和贵族们也隔绝开来,像是一个夹缝中的影子。那个脸蛋红润,像犬类幼崽般憨厚可爱的小婴儿不见了,现在任性胡闹占据了他的灵魂。他从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事物,进取!试探!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要求!即使在他生命里有那么多宝箱没有被打开,(他现在还没有钥匙,要是有一定会立马就把它们都倒出来)他才不在乎他有了多少,而几乎是凭着直觉索取他看到的一切。
这要人命的小乞丐!连莉莉安也不愿意跟他呆着,(他不但不听她的吩咐,还会蛮横地抢走她的爱物)她跟父亲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不止可以跟夫人小姐们谈天说地,甚至在用餐的时候都能位列嘉宾席了。哭哭啼啼的孩子硬要跟着父亲和姐姐出门,就算母亲给姐姐讲床前故事的时候也不能再撇开他。
他又哭又闹,鼻头和脸蛋都被泪水泡得通红发皱。不知为何,就算给了他一切,他也不能安稳地让他们休息一会儿,这让大人们都恼怒起来。
“给他一只狗!”他父亲的决定使双方都得到了解脱,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当巴兹狗长到四岁,威尔瑟到了五岁,灾难又一次降临了。因为这狡猾的小人儿忽然意识到父亲例行拥抱他时,从不叫他“我的小星星,我的宝贝儿”。这让父亲的怀抱失去了应有的魅力。他的双臂和胸膛之间冷冰冰的,而且过于用力,箍得威尔瑟很不舒服。他们相互都厌倦了对方。
聪明而不安于现状的威尔瑟立刻试遍了他的所有物。弹弓?他是很喜爱,不过这太小了。花园的玫瑰?那有刺。树皮又太粗糙。笔——这没用的东西。书和笔一样没用,可悲的是他还有挺多这类玩意儿。床他可抱不过来。不过,他寝床上的柔软抱枕!大小样式正合适!而且它是绸缎做的,丝滑无比,里面塞满了蓬松的羊毛。
……可惜的是,手感是非常不错,但它没有温度,没有热热的跳动的感觉。
他滴溜溜的眼珠发现了忠心耿耿的巴兹,他热情地把它抱起来揽在胸口,“宝贝儿巴兹!”他叭叭叭地亲着它的额头,充满感情地感叹(是他想象中父亲的声音)。“哎唷我的心肝!”
不过只要他一放手,巴兹就滑了下去。而且它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看上去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勒得它半死的新游戏。
“蠢狗!”他发脾气了,又开始吵闹起来,“巴兹不能抱我!也不能陪我做游戏!”
很快地,他再一次得到了满足,比上一次还要快,巴特拉姆伯爵就找到了解决方法。他将一个哑巴小男仆给了他,这男仆名叫西蒙,是个阿尔洛人,只得十四岁。也不知道是天生不能说话,还是专门毒哑了送给他做玩伴。总之威尔瑟从没听见他开口说一个字。威尔瑟感到自己又赢得了一次胜利,于是满足地带着西蒙和巴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抱抱我。”他迫不及待地下命令。
于是西蒙抱了抱他。威尔瑟歪着脑袋,仔细地回味了一下,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同。但不管怎么说,比他只能抱巴兹要好得多,这便让他觉得满意了。
“你想要什么西蒙。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弄来。”巴兹赞同地摇摇尾巴。只要它听话,威尔瑟没少给它要过好处,它的主人能追着仆人哭闹整整半天,就为那几根骨头。这在子嗣单薄的巴特拉姆家是格外困难的,一日三餐在他们眼中是一种分享荣光的群体活动,必须等到所有人都坐在桌子上才可以开动女神的恩赐,任何私下进食都被认为是不适当的。
噢,除了小霸王威尔瑟,(他闹起来动静也不小,仆人宁愿冒着风险将骨头给他)几乎没有人任何人敢于打破这禁忌,而他也知道这是要挨打的,他一定要它再三保证不能让任何人发觉才会把骨头给它。
巴兹认为他是个绝好的主人。
小男仆被威尔瑟安置在寝室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小贵族将手抱在胸前,等着这仆人请求他。哑巴虽然口不能言,但那双眼睛却比正常人会说话一百倍、一千倍。他为这不懂事的小人儿感到悲哀,但同时又特别愤恨自己被当做狗一样的玩物赏给了他。在他看来,这黑头黑脑的小崽也不过是一条被随意饲养的幼犬罢了,甚至没人教他规矩。
被他古怪地注视,威尔瑟焦躁起来。他玫瑰花般红润的嘴唇不安地蠕动着,期望能打动新玩具,“我可以……”
“不,你什么都不能做”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断然地打断了他。“你甚至连出去都做不到。”
“……那是因为我还小。”威尔瑟梗着脖子道。
“莉莉安小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夏维朗所有的贵族认识了。”
威尔瑟很不是滋味。
“你能出去吗?”他嘲笑他。
威尔瑟瞪他一眼,“我能!你就只是想要这个吗?”
“是的,我就只要这个。”西蒙静静地看着他。
“你可以要点别的,你不想要花吗?园子里有很多花呢。”他劝道。“我妈妈从不送人,但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几朵。”
“是开得特别好的。”他补充。
但小男仆摇摇头。
“我姐姐有一个胸针特别好看。”威尔瑟诱惑他,“我可以去把它拿给你。反正她有那么多。”
西蒙和威尔瑟一样固执,他们两像斗鸡一样相互瞪着对方。终于威尔瑟败下阵来。“看好了西蒙,我今天就出去给你看看!”他嚷嚷着跑出去了,巴兹忠实地跟着他,它真是特别不满意这个为难主人的仆人。为难这么好的主人,这叫什么事儿啊。
威尔瑟一阵风似的窜到了前厅,他气喘呼呼,正撞上盛装打扮的莉莉安在门口不耐烦地等着父亲。那会儿在西蒙前面的得意全都烟消云散,他走到姐姐面前局促地说,“你这是要上哪儿啊姐姐。”
“当然是有先生邀请。”莉莉安倨傲地回答,她昂首挺胸地看野孩子。虽然才七岁,莉莉安·巴特拉姆已经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了。常年跟着父亲赴宴,她比他还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优雅。
“噢,我能跟着一起去吗。”威尔瑟狡黠地问,竭力将渴求的语调变得更自然些。
他的姐姐立刻想一口回绝,不过她还没忘矜持,她用手掩住嘴,适当地表现出一个吃惊又思索的动作,“你得去问父亲,威尔瑟。他正在房间里和母亲说话呢。”
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还想说点儿什么。不过她弟弟已经一溜烟儿的跑掉了。这气得她使劲地跺了跺脚,幸好旁边没人看见。
沙因·巴特拉姆快迟到了,但还没做好出发的准备。他也不希望让莉莉安等得太久,而伯爵夫人寸步不让,“这样下去不行,亲爱的。威尔瑟已经五岁了,平常那么大的孩子早都应该和其他孩子们一块儿玩了。”
“噢,你说得对,雪莉。”伯爵敷衍道,他甚至都顾不上看她,“你有见到我的领结吗?我记得早上把它放这儿了。”
“一定是阿卡纳收走了。我替你换一种颜色的试试好吗?”雪莉很好地掩饰了恼怒,她早就知道这是一场硬仗。她的丈夫根本想不到和威尔瑟相处有多辛苦。从早到晚,没一刻是能够省心的!她必须要说服他正视这件事,他不能再把这粗野的小东西扔着不管了!
他们都没听到窗口边咔哒的一声轻响,威尔瑟轻而易举地爬到了窗台下,上边儿的窗沿放了一溜儿花盆,垂了好几支绿枝。距离墙根有一条特别窄的墙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若能卡在这儿就完全可以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了。
这可难不住威尔瑟!自打他能爬以来,他就一直独个儿呆着,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钻一切他能看见的洞(和巴兹一起),这些神秘的不知道何年何月形成的甬道比他还老!这是当然的啦。他自己也在墙角颇具创造性地用小铲子刨过,(“你这个小疯子!滚出我的房间!妈妈——妈妈!”莉莉安气得浑身直抖)。他还待过家里所有的碗柜、衣橱、杂物间和阁楼上的大箱子(差点被关在里面),征服那些高处实在容易,过程也令人激动,麻烦的是如何下来——有几次是他的哭叫声引来了救兵,这让他倒了大霉。还有几次他鼓足勇气从上面跳下来,没瘸,是有点儿疼,不过至少没像大人说得那么可怕。
再一个,如果他乐意,他能做得不让其他人知晓他就在这儿,这是一件很棒的事,就好像在跟众人做一个“假装他们都看不见威尔瑟”的游戏。这个游戏他每次都能赢(不费吹灰之力!),仆人们尽力地避免用眼神碰到他,就好像碰到一条会咬人的蛇那么危险。他经常会碰见一些事儿,一些人们不愿意小孩儿也不愿意其他人见到的事儿。
他难道会嫉妒莉莉安?
“我的朋友杰玛做了一件新裙子,可我的更好看!”——这倒稀罕你们居然是朋友?
“艾尔林的婚礼请了吟游诗人!他比约翰还高!帽子尖尖的,噢噢,里面还有兔子!”——你还能找着你那只毛绒小鸡吗?没——错——它在巴兹肚子里!
“和麦考德太太、玛特琳小姐喝茶的时候,有个和你差不多混球的小子跑了进来把沙子都撒到蛋糕上了!”——和我差不多?不!你们都是傻蛋!
啊,是的没错儿,莉莉安逮到机会就炫耀她渊博的知识!(“渊博!”她得意洋洋)
可他比莉莉安知道的更多!更有趣!他很清楚地知道,当人们以为自己独自一人时都会干出什么蠢事儿(他现在独处的时候格外注意这一点,因为在暗处里哪儿都有眼睛!)!
——但是,小子!你得守口如瓶!这道理他都懂!
这次也不例外,屋里的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而他自己说不清为什么,当他听到他们提起他的名字,他就选择了这样一种令人难堪的偷听方式。但……这有什么问题,这里是我家,我想怎样就怎样。他有些难为情,不过自然而然他就找到了理由说服自己,同时也没漏掉屋里的任何动静。父亲的皮靴来回踱步,他站定(可能停在镜子前面),衣服的刮擦声。
“我知道你喜欢莉莉安。”这还用说,他暗忖,他们都喜欢。果然,父亲丝毫没有表示反对。
“我也不是反对你带她出门,这是非常必要的,马吉梅和科菲特他们几家当然都需要经常来往……只是威尔瑟他……”
他父亲突兀地打断了话头,“雪莉,把那个递给我。”他听见一声急促地呼吸,他这游鱼般滑不溜手的态度显然激怒了母亲。但她还是忍了下去,她坚持地把话说完了。“威尔瑟他并不坏……”噢,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听听那个迟疑劲儿!威尔瑟回想,他今天有好好喝牛奶吗?没有。桌子太脏,莉莉安太傻。
“他过于顽劣。”父亲一定是在不耐烦地摆手。因为现在那高跟的木头拖鞋吧嗒吧嗒地踱到窗台边儿上了(为了防止她向外看的时候发现他的衬衣露在阳台边上,他紧紧地贴住墙)。
“啊那是,过于顽劣!我怎么没想到呢?”母亲嘲讽地提高了声调。
“谁知道他那诡异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我认为应当再缓一缓。”伯爵漫不经心地道,“……还带不住他——不能放任他和小姐太太们在一起。和着那几个撒野的男孩儿玩又更不放心了!我呢,必须和先生们周旋,没法看住他,”他为了说服听众似的再重点肯定了一遍。“没法看住。”
“可那都是谁的错儿啊!你从没在意过他,沙因,你的心血都花在莉莉安身上了!当然,我不是说莉莉安有什么不好。可他都五岁了!他还从没到外面去过一次!”
“你今天是怎么了雪莉,怎么老是说起威尔瑟,他又闯了什么祸?”
“他哪一天不闯祸倒值得说说了!”雪莉尖刻道,“你得管管他,沙因,你不能就把他扔在家里不管,你倒出去吃呀喝呀。那都是应酬,我懂!可你哪怕不为他也为我想想呢,我是没有办法的了。我也不能老呆在家里啊。”
噢,他这会儿可也是懂了!这两人像玩抛球一样把他抛来抛去,谁要是想玩儿抛球就可以一直抛下去。但他才不在乎这个呢(谁他妈在乎过似的)。他觉得有些无聊,看样子今天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儿啦。他这时候总算想起他是来这做什么,他向外伸展腿,松松被绷得死劲的血管,血都淤到一个地方了,弄得他膝盖弯麻麻的。他这就要站起来,跳进去死乞白赖地央求父亲也带着他出去。
“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再说这个吗,你瞧我这会儿正忙不过来呢,亲爱的。”屋里的男人和屋外的孩子都绝想不到这句话意外地引爆了巴特拉姆太太,她陡然尖叫道,“好啊!沙因!好!那我就把他带到其他贵族小姐太太们的聚会上去!这倒好,女儿跟着父亲上战场,儿子却混在女人堆里!让大家伙儿看看这像什么样子!”
威尔瑟的耳朵都被这又尖又利的声音割疼了,他立刻在脑海里勾出满屋的莉莉安小姐们,她们看他的眼神都令他难受极了。别啊,妈妈,我才不想去呢!他嘀咕着没敢再动,生怕被逼着去参加那想象中可怕的宴会。
显然他的父亲也反对这烂主意,但他被她的歇斯底里震住了,他柔和地安抚她,试图让她把这可怕的想法忘掉。“放松点儿雪莉,我会带他出去的。不过不是今天,好吗?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宝贝儿?就说到这儿啦?”木头腿儿在地板上拉动的声音(多半是衣帽架),衣物被抓在手里。看来巴特拉姆伯爵是准备溜走了。
“不不不,我老实说吧。我实是一秒也呆不下去了。”她更为激动地喊道,“啊,就这样吧。沙因·巴特拉姆,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你想着什么吗?你走你的,我却去参加我的聚会了。和米亚!和米亚!把我的裙子拿过来。我这就要出去了!”
这可不得了了,这立刻引发了一阵激烈地拉扯,(太不适当了,肢体碰撞交缠的动静比扯着耳朵喊话还响亮!)威尔瑟强忍着爬窗偷窥的欲望,直到最终两人喘息着各安一边。
伯爵先开了口,“得了吧雪莉,亲爱的,我们就别相互折磨了。咱们开诚布公的谈谈,五年了是吗?当然,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地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一切。天哪,我是多害怕,你在产房里叫得那么凄凉,而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我多急着见到他啊!你得相信我,我那时候心情多么激动,不止是为了你啊,也是为了他!”
“女神保佑!我是不爱他吗?如果你要这么说,那你就该被拔了舌头!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以忍受他?这么难以忍受我的血脉?老天!你老是要我为你想想,你可也为我想想啊雪莉!一个长得像朝灵的贵族孩子……不管我走到哪儿去,都能想到这个……真是不想都不行,时时都被人提醒着……夏维朗这些太太先生们你是知道的。”他深重地叹息,“这个孩子……你让我怎么办呢?”
尴尬的沉默统治了这片领地。
朝灵?威尔瑟倒是知道母亲的陪嫁奴仆中有一个是朝灵,不过神秘得很。他在这家里转来转去只见不到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啊威尔瑟这可真难得。
“我从来不知道你怀疑这个。”母亲嘶哑的声音重新钻进了威尔瑟的脑里,像是一把钢锯吱嘎吱嘎地来回切着。她听上去可不好极了。“如果你怀疑……我可以把他送走。”
“不必了。不必了,雪莉,亲爱的。难道我还不信任你吗。我只是……我很抱歉……噢,天哪,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这样失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门边走去。(这一切好像威尔瑟亲眼看到似的)
“那你总得带他出去!”伯爵夫人紧追不舍。
“以后再说,雪莉,以后再说。”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击得抬不起头。
威尔瑟失望极了,他的心陡然沉下去了。虽然他还不能完全地理解他听到的对话的含义,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而他不知道的。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儿要出门,和莉莉安、父亲一起,没戏。就算他再哭闹也是不顶用的,注定了他做不到西蒙的要求。
太丢脸了!他答应了西蒙的!却做不到!仆人们会怎么看他!巴兹会怎么看他?!他几乎想跳起来反对。这时他母亲却又一次开口了,她用那异样的嗓音慢吞吞地说:“沙因·巴特拉姆,他毕竟,是你儿子。”这漂浮的单词每从她嘴里吐出来一个,就哐当一声砸到地板上,砸到他和他父亲的身上。太重了。
他的父亲用关门声回复了她。黑发的男孩也不知道为何,缩在窗台下一动不动。那猛烈地一声响,砸得他的心怦怦直跳。而这最后的一句话令他不得不思索。他感觉自己摸到了玻璃的边缘,虽然锋利得有些割手,他现在已经把这玻璃罩掀开了。也许他还不能理解发生的一切。但他是个聪明的野孩子,他原封不动地把这些被砸碎的散落碎块都收集到架子上,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长大是早晚的事儿。明白也是早晚的事儿。他总能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往回走,那只狗跟着他,他一直走到房间里去。那小男仆还在等着他。
“我做不到。”他直截了当地宣布。同时他的内心说不出口地感到羞愧。
这一整日的白天对小男孩来说都是煎熬,他把西蒙和巴兹扔到一边,忘到脑后。反正他这样的小孩总是很快就会对一件事感到厌倦,因此这也没引起谁的注意。他就在家里东走西走,很惊异地发现每当他经过一个仆人,他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很恭敬地向他行礼。
“贵族的孩子。”他在心里嘀咕。
长得像朝灵的贵族孩子。这句话长久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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