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维朗大教堂的侧楼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外表看起来并不宏大,而内里也自然不甚宽阔,拜结构设计妥帖得当,因此倒也不显得紧凑。建筑的中心区域有一部木头楼梯,弯弯曲曲地折了三四个方向,一直从底楼通达到四楼。在楼层之间还有半层空间开拓出来作为仓库,足以显示楼房设计者对空间规划利用的悉心。
这里是这座教会里神职人员的居所,神职人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是从这里开始,更为精确地来说,就是从这部楼梯的上上下下开始,这里就是神职人员们私人的内心活动世界与外部社区世界之间的边际处,这里就是社区的始与止。比如说两位关系不错的司祭,一个住在两楼一个住在三楼,结束了一天的教务后边走边聊着来到了二楼楼梯口,于是道一声“明天再一道议论吧,愿女神垂帘!”二楼的径直去了二楼,三楼的继续上三楼,这就是外界社区关系的中止。上了走廊,就似乎是仪式前的心灵准备式了,就算住在同一楼的,也把声音放缓压低、嘴边的话头快要准备收尾了,而及至进了屋,那便是进入了另一重独自体悟的心灵境界了。
所以这部楼梯,就是这样内与外之间、个体与集体的交会区域。蔡司·伊康·耶拿整理完今天的那堆文书资料后,也与往常一样地走上了这部楼梯。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日头从早一直放晴到傍晚,日暮霞光从楼梯转弯处的窗户扬洒在每一级台阶的向阳面,把能照见光的每一处都扑得红彤彤金灿灿的。蔡司想起了有一天傍晚,是前几个月的一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他和T*剧团的普兰娜小姐走在这阶梯上,一瞬间抬头时他发现眼前这位女性全然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中,太阳从她额前的刘海发梢间穿过,躲到了那精致的脸颊的另一侧,普兰娜的上半身就被勾勒出一条金莓色的镶边,举手投足间似乎都与神同在。真是突如其来的神圣感啊!那天普兰娜究竟说了些什么,究竟为什么而笑呢?大致已经记不清了,不过那被橙色光芒包围起一瞬的身影,蔡司倒是记得格外清楚。
蔡司经常会思考着光线是什么,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光线应该是一种无形无触的流体,就像水又像风。一颗颗极其微小以至于难以捉摸的颗粒均匀地撒在木质楼梯的表面,让楼梯泛起了暖融融的橙红色。尘埃在夕阳里漫无方向地漂浮着,宛如这世上居无定所并乐意漂泊着的旅人。它们以自己恒速的移动,静默地宣示着时间的推移。
说到时间。蔡司在三楼楼梯转角处的窗边停了一会儿,这座侧楼算是这个方向上比较高的建筑物了,向窗外望去是骑士纪念馆和联合公墓,再远些的是毗邻下城区的市民集市,因此可以一览无余。跨过城墙,甚至仿佛还能看到城外庄园里涌动着的灿灿麦浪。近处几个孩童玩耍的模样在大地上拉伸出了长长的暗影,每逢礼拜日这里也是下城区信徒们回家的必经通途。有一次,一对下城区的新人结婚,家人收集了几百片秋天的红枫铺满了教会西边的这条道路,还有一次,蔡司在这里看见过一行送葬的队伍渐渐隐没于滂沱的雨幕之中。这就是并不太宽敞的楼梯拐角处的一扇窗户,蔡司觉得这里开着这么一扇窗户挺有艺术气息。离远了三步看,被窗框定格住的那一方春去秋来就是自然画像;而靠近三步向下望到的,则是人间百态。
“司祭既要究根学问,更要体察人心。”
蔡司想起了这是夏维朗大教堂的主教对他说过的话。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说的呢?是在这座楼梯上,或又不是;是这么一个美丽的黄昏,或是另一个清爽的清晨?这些都没什么印象了,蔡司只记得这是他刚来到夏维朗担任见习司祭时得到的教诲。
尽管最初的星士没有当成,但结束了五年神学院的学习,再度回到夏维朗初任神职的蔡司·伊康·耶拿当时可谓意气风发,当然也免不了带着满腹经纶和一股脑儿的书卷气息。那会儿他刚接手文书抄写工作,也照例要跟着其他正职司祭出去探访民情。没过几天他就发现夏维朗教区文书管理有些杂乱误谬,多年未改,遗积颇多。外加他有些不太习惯没事三天两头地跑到不认识的人家里特别是下城区的那些百姓那里嘘寒问暖,因此他就自告奋勇地提出专职整理文书,说是决心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把夏维朗教会的文书统统整理订正一边。于是,主教就对他说了上面那句话,当然其后还附带了一大堆说教……后来蔡司逐渐习惯了司祭的教务生活,至于那些资料的排整工作也在一年多的时间内梳理完毕了。两方面的工作都逐渐得心应手起来,直至现在这样蔡司站在窗前,手里捧着厚重的资料汇编书,而书页里又夹着一位即将远行的熟识信徒给他作礼物的书签。
蔡司转身离开窗边,走上三楼的楼梯。木头地板的一爿承受着他的体重而发出轻轻的“吱嘎~”声,这让他开始注意到这部他和其他祭司每天都上下来回经过的木质楼梯。这里的漆面斑驳,台阶的中央都被踩得平滑而褪色反光,暖洋洋的太阳每天傍晚时分以其光热微微烘烤在每一寸木头上,在空气中透散出一种陈旧的、怀念的味道。
蔡司想到,能够匀和这光和影、色彩与气氛的那一种溶剂,叫作回忆。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