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4-6-26 20:38 编辑
夜莺
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Thou wast not born for death, immortal Bird
他一直追随那歌声而去。
穿过轻霭,穿过如云一样漂浮在空中的淡月洒落的辉光,穿过桑橙、银椴、流苏树和山悬铃木无所挂碍地互相依偎着的密叶,——一面漆黑,另一面迎向天幕色如秘银。一大片石桦,在久远的时刻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它们的细长遗骸至今倾颓在地交叠如森然白骨。在那之下,在岁月累积而成的朽叶腐土之下,宿根破壳而出,虬曲交缠,瞬间覆满了幽碧的苍苔。
而那歌声,在更深、更远的所在。
他几乎是连爬带滚翻过又一道横亘的虬根,又一次重重跌滑在地。腐败清新交杂气味充塞鼻端令人窒息。初春林间料峭夜露悄无声息沁湿衣衫,靴子满是泥泞,然而他一无所觉。他唯一感受到的只有喉咙灼痛如同刀割,因为他的名字如鲠在喉,而他不能呼唤它。
他不能呼唤他。他的声音会变得嘶哑、破碎。他的呼唤会像水渗入泥土一样四散无踪。而那歌声只自顾遥迢唱着,自北,自东,自西,自南,自一切他无法触及的方向。
当他挣扎起身时,他触及了某样东西。
他的剑。
一柄真正的刚金短剑,金枝环绕剑柄,乌色剑刃锋芒凛然。父亲为他量身打造了它,又几乎不允许他佩戴它——如果不是在类似这次的场合,因为他还不能领会利刃所向的意义。他为此几乎懊恼这短剑的锋利;而如今,他对它的懊恼转向另一个方向:他恼它不锋利,——不够锋利,不够坚锐,否则他就能用它劈开世界,自那其后找出格尔希因的身影。
他不能将世界劈开。他的剑不够锋锐。更重要的是,这不合乎法则。
——法则是:我必须寻找;他不能应声,而我不能呼唤他。他想。
他松开剑柄,走向这个深幽世界的更深处。
深幽的、然而纤毫毕现的世界。蛛丝般的银灰色叶脉在白银叶片上蔓延、纵横,直至叶尖汇成若即若离的一滴,蕴着高邃的夜空,又有无数星斗在其间纷然游荡。这些不可语冬的星斗以一种近乎茫然的笃定态度亮起——熄灭,熄灭——亮起。当它们亮起时,它们照亮石桦骨骸旁沉积的水泊,照亮几乎将其覆满的深绿色的浮萍,以及一只涉水而过的褐色树蛙,它生着惺忪的眼皮和长而健壮的后腿,在身后留下一串破碎的白色月亮。烟花草扬起尖而狭长的花瓣。一只廪枭在高耸的楠树上以金色的眼瞳凝视着。在更低一些的地方,在盛满落叶的虬根的凹陷处,一只公独角仙将它健壮的、分岔的犄角指向云端。
他不确定。他分不清那歌声究竟来自某个遥远的方向,还是已经深植于自己的脑中。那歌声每次都会带来一些消息:一丛玫瑰花刺;一蓬纷飞的羽毛;一片迷蒙的白色粉末;一团陷在菩提树桠中的铁锈色的落日;一排蜿蜒行进的蚁群……当它较长时间地远去,它持续送来一种干爽、芬芳的息吹,那是他后来领略到、并且一度熟悉了的夏维朗的风的气息。
再后来,当它更长时间地远去,它渐渐不再带给他任何消息。百转千回的歌声弱化成为一声叹息,好像呵在深冬窗玻璃上的一片白色雾气,在他的缄默中无声消褪。
他的温度逐渐消退了。他当做他从未到来过。
虽然他曾经无数次地找到他。
从过分茂盛、已经亟待修剪的玫瑰花藤中(为他拔掉扎在背脊上的花刺)。
从阁楼的鸽房中(赶走盘踞他头顶的鸽子,拂去满头满脸的羽毛,忽视可疑的白色或黄绿色斑点)。
从厨房的面粉桶里(只看得出双眼、鼻孔和嘴巴,原本缎子一样的银发变成一顶扑了太多粉的假发)。
他惊异于格尔希因竟然能将这个陈腐的游戏玩得如此狼狈,好像只要他把自己搞得足够狼狈,狼狈得出乎别人的意料,他就不会被找到,——一种幼稚的以退为进的胜利法。他也惊异于父亲对他们的鸡飞狗跳淡然视之,——几乎。当他在中庭顶着日头罚站时,格尔希因,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刚洗过的银色头发软软垂下来,坐在不远的凉亭下,以戚戚的目光陪伴着他。威鲁尔不会处罚格尔希因。他只是请他,——礼貌,然而威严地,“请殿下在这半个小时内不要允许我的儿子和您交谈。”
威鲁尔或许很清楚,对于格尔希因来说,这就是一种惩罚。让他连他的过错一起接受惩罚亦然。
而他在阳光下对他露出一个因为汗水而变得亮晶晶的微笑。
那是他们之间无数亮晶晶的事物之中的一个。
日后,当他着手拾捡他们之间的那些事物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拾捡一整片沙漠的沙,每一粒沙都折射出一个太阳,灼干了他的眼瞳。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将那些东西逐一拾捡起来,拾捡殆尽,并且将它们放进名为尘封的笼箱。当他阖上箱盖时,一声“咔嗒”轻响,切断了歌声。
有时候,你很难分辨一个渐弱和一个休止符。
格尔希因后来改而选择比较温和的隐蔽之所。这也许令他更快失去游戏的乐趣。终于,当他从后院一只倒覆的废弃木船下把他拉出来、替他掸去在他胳膊上蜿蜒爬行的一队白蚁时,他鼓起脸颊。
因为恼火而变成粉红色的亮晶晶的脸颊。
“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他抗议道。
他一时语塞。他没法告诉他冥冥之中有歌声给他带来消息。当没有你的时候,我便要靠它。他想,同时努力思索一个更有依据的理由。
“如果我不找到你,你会变成一把喷壶。你会变成一只羽绒枕头。你会被掺水揉成一团塞进烤箱里。”他认真地说,看着格尔希因的眼睛瞪大,脸颊越鼓越高,感到应该给他一些安慰,“但是不要紧,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到。”
他觉得这是一种安慰。
格尔希因一屁股坐到船底上,以一腔怒气吹翻再次向他靠近的小虫。
“因为这是你的家!”他说,“再也不玩了!除非以后来我家,你藏,我找,我一定也每次都能把你找到!”
这个约定从未实现过。
当他去到夏维朗,格尔希因已经不再醉心于这种以退为进的游戏了,他变得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以一种同样狼狈的姿态,艰难、谨慎地前进。他们似乎掉了个个儿:格尔希因收起翅膀,以免自己的羽毛飘落纷飞;而曾经是一头温顺幼兽的他已经长出了獠牙和利爪,并且毫不犹豫在必要时用它们保护他认为重要的东西。
失去父亲和失去父亲的爱所导致的结果如此不同。
但是在那之前,格尔希因以另一种方式打破了约定。
他有过一个临时的舞台。
威鲁尔以一贯严谨的态度经营他惟一的兴趣。他将自己产业中一块较小的蓝减区林地辟为猎场,彻底清除残余的魔物,使其变成一个安全的休闲场所,一个可以带着他的儿子前来,并且在这里给予他关于坚忍、敏锐、勇敢、决断和自然的奥秘的最初训练的场所。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在森林外缘扎营过夜,为了守击一种名为宿鹿的猎物,——机警、敏捷,只在拂晓时分才容易觅得它们出巢的行踪。他们需要在凌晨三点钟起身,整理装备,用餐,然后穿过黑夜进入森林深处。在这里他们长久地等待。他们看不到日出,也几乎看不到自东方开始逐渐变浅的、仿佛从掺入了水的天空和在其中溶化的月和星。但是露水簌簌落下来了。而林间,虽然仍然幽暗,但已经氤氲起薄雾的轻纱。它将在静止的空气中慢慢舒展、飘扬,向慢慢抬起弓箭的猎人献出它裹着的着隐约的、淡青色的矫健鹿影……
而当他们头一天抵达那里,他们射下角雉、山鹬和灰背斑鸠。
格尔希因的脸颊变得通红,因为篝火,因为外皮焦香、肉质鲜嫩的烫口的野味,更因为无边无际在头顶、脚下、地平线上延展开来的星空、绿茵和森林。他体会到的是一种眩晕般的兴奋。当他头一次投身自然,他还不能领会对未知的敬畏,也不能领会那些看似平静的景象之下的险象环生。他不明白没有无忧的境地,而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可以让他任情驰骋的舞台。
威鲁尔严禁他的儿子在狩猎中离开他的身边。他也不允许他在任何未获许可的情况下进入森林。但是对格尔希因,他只能郑重、反复地叮嘱,并且叮嘱一切随行人员务必密切注意皇子的行动。两个孩子共住一只帐篷。两名女侍睡在帐内的角落,两名侍从在帐外上夜。他们恭谨、沉默,仿佛两尊躺着的雕像和两尊坐着的雕像。在营地的四处有更多雕像矗立着,摇曳的火把在他们脸上投下温暖的橘色阴影。
格尔希因和伊斯雷肩并肩躺在不那么柔软的床铺上,因为隔着一层垫子下面就是草地。但是这对伊斯雷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他静静地仰卧着,把毛毯拉到肩上,而格尔希因,虽然也努力地躺在床铺上,不断把双手从毛毯中拿出来,又放回去,又拿出来。
“你最好盖严一点,夜深之后会变得很冷、很冷。”伊斯雷小声说。
“我睡不着。”格尔希因嘟囔道。他完全不冷,而是浑身发热。而且现在比他平时的就寝时间早两个半钟头。
“如果你现在不睡,你就没法在守击的时候保持清醒。”伊斯雷有样学样地把父亲曾经教导自己的话转达出来。他想了想,又说:“听说数数可以催眠,我们就数数吧。”
格尔希因表示怀疑。“有用吗?”
“不知道,试试看。”伊斯雷诚实而豁达地说。因为明天要猎鹿,他们就决定数鹿。
——一只鹿。
——两只鹿。
——三只鹿……
格尔希因一直轻声、缓慢地数下去,两眼烁烁瞪着帐顶。当第七十四只鹿从他口中轻轻跃出、消失在失眠的空气中,他的脸颊再次因为恼火而鼓起。他同时苦思:这个方法到底应该算是有效还是无效?
因为当数到第五只鹿的时候,伊斯雷就已经朦胧睡去了。
他做了个梦。
一个淡青色的、笼着薄纱的梦。一个既不明亮、也不黑暗,既无日、也无夜的时刻。
从无日无夜的时刻里,一只漆黑的鹿向他走来。
它的背上有一只漆黑的箱子。
漆黑的鹿笔直、然而缓慢地走到他身前,以漆黑的、多桠的角穿透他的身体,将背上的漆黑箱子送到他的面前。当他想要将它捧起来时,他将它跌落在地。
无数细碎的、闪亮的东西瞬间倾泻而出,覆满了他所置身的整个世界。轻纱般的薄雾消失了,漆黑的鹿也一去无踪。淡青色的世界变成璀璨的玻璃沙漠,将他的视界耀成一片空虚。
那歌声遥遥响起来。
带来苍白的圆月。
带来苍白的荆棘。
带来殷红的血,将苍白荆棘染成比殷红更深的漆黑。血自被漆黑荆棘刺穿的心脏流淌而出。而歌声仍然唱响着,自北,自东,自西,自南,自一切他无法触及的方向。
他睁开双眼,感到比深夜寒冷更冷的寒意。
身旁的格尔希因已经不见了。但他的毛毯仍然微微隆起。他掀开它,看到格尔希因的枕头、格尔希因的睡衣,以及他的外套,它们被精心摆放成一个大腹便便的侏儒的形状。在稍远的帐篷的两角,躺着的雕像仍然沉睡着,而在没有雕像坐在外面的那一侧,帐篷的下沿掀起一道缝隙。
潮湿的、淡青色的森林的气味从那里传进来。
还有那遥迢的歌声。
他坐了几分钟,然后轻轻穿起他的衣服,——衬衫,马甲,马裤,长靴,被格尔希因塞在毯子里、因此揉皱了的外套。他拿起放在枕边的短剑,——只有在出猎这类场合,父亲才会允许他携带的真正的剑。
然后他从那道缝隙里钻了出去,就像格尔希因那样,分开青草,游向那座深幽的森林。
经过叶尖蕴着一滴夜空的布满银灰叶脉的白银树叶。
经过不可语冬的星斗。
经过惺忪的褐色树蛙和它搅碎的月亮。
经过以金色眼睛眼睛居高临下凝视着的廪枭。
经过有着健壮犄角的公独角仙。它和他一样迎向那歌声的方向。
它们追逐他,以一种带着三缄其口的先见之明的目光。那些目光交织成一个送葬的行列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把他所要前往的任何一个地方预先变成本就属于它们的归宿,而他不能奔跑,不能回头,不能挥剑相向。他只有继续静穆、平稳地前进,仿佛他正行走在那片玻璃沙漠之上。他的视界渐渐变为一片空白,而那歌声则愈发清晰,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每一个音符和它们捎来的信息深深嵌入他的脑中。
一轮苍白圆月下的一株苍白荆棘。
绝望的景象。他宁愿永不睁开双眼,也不愿看到的景象。
然而不睁开双眼,他就无法找到他。
然而他必须找到他。
当他睁开双眼的瞬间,那些栖息在他脑中的音符纷飞而起。它们像鸟一样振翅纷飞而起,像雪一样静静落在苍白荆棘的藤蔓和尖刺之上。落雪化为绿叶,并且将苍白荆棘变为一株繁茂的参天大树。在它粗而沧桑的树干上,曾经的伤疤在愈合后留下一个心脏形状的洞,闪烁着银的光芒。
他踏着两个人的心跳,轻轻攀上洞口。
然后他找到了他。
和他一样狼狈的他,因为寒冷而蜷缩成一团,因为疲惫变得透明,以因为惊喜而变得亮晶晶的蓝色眼睛迎接他。
而他对他露出一个因为汗水而变得亮晶晶的微笑。
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到。
当伊斯雷•阿尔卡纳醒来时,这句话停留在他的嘴里,冰冷,沉重。
仿佛人们放在逝者舌上的玉石一样冰冷而沉重。
因此他没有叹息。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以拾捡沙粒一样的意志力将梦的蝉蜕与仍要继续存活的真实剥离开。这种剥离造成轻微、然而切肤的阵痛,仿佛沙粒反光刺痛双眼,仿佛漆黑鹿角悄无声息穿过胸膛。当他们以为自己穿越整个世界,那不过是一片小小森林的一道小小边缘。他将背离那歌声,因为历史将向他们两人分别索要代价。而在这世界上并没有一个能永远遵守下去的誓言。
对不起,格尔希因。我不能再去找你了。
他想,阖上眼帘。
====The End====
=====================================
终于轮到我支援了~这次什么也不能做于是就抒个情,正好之前一直写故事,抓空小小调剂一下,反正殿下的战斗力和其他诸位都爆表=v=b
看来还是坑爹了【挠头】除了殿下和我们父子之外还出场了七位角色【雕像不算】,集中在送葬的部分:白银树叶、萤火虫、树蛙、廪枭、公独角仙、荆棘、圆月。不过再具体就怕剧透要得等之后了。到时候回过头来看这篇文,不知道是会心还是打脸啊【望天
|